我十岁进京城的那天，是傅叙来接的我。锦玉华衣，风流少年。我十五岁出嫁那天，
傅叙穿了一套朱红绣蟒。神情倨傲，头却很低。“恭送长公主出嫁，公主千岁千千岁。
”1我第一次见到傅叙是在一个璀璨的夏天。御花园里的牡丹是近年来开得最好的，
争奇斗艳，吸尽光华。舅舅牵着我的手走到傅叙面前，
向眼前这个比我高了半个头的少年行了个礼。“娘娘等候多时了。
”那时的傅叙还没有后来的狼子野心，但是却也一样的冷。即便对着的是即将封号的长公主，
他眼中也无半点恭敬。我在乡下待了三年，早就变成了一个野丫头。
第一次看着如此光鲜亮丽的人，只觉得新奇。舅舅将我的手交到了他手上。“殿下，
臣带您走。”他稍稍弯腰整理我一路奔波起了褶子的衣领。他离我这样近，
近到我能看见他狭长的眼睫毛以及白瓷般的肌肤。傅叙总是很白，
他当世子时总让人怀疑侯府家是不是养了个漂亮的姑娘，那时王妃将人带出去，
总有人夸他像个白瓷做的娃娃。他当太监时，脸色开始接近惨白，像是病魔缠身似的，
透露着衰败和憔悴，须得扑上粉才能稍稍见人。我盯了他一路，直到最后要进门前，
傅叙低下身子与我平视。“殿下一直瞧我做什么？”他淡笑着又给我整理了一次衣裳。
我那时不懂，后来我与他在床间滚过三回，想起这事，便问了问。他心情很好，
将我圈在怀里，嘴唇若有似无地滑过我的肩。
“我当时觉得这小丫头不知道从哪个田里爬出来的，可千万别碍了宠妃的眼，
在宫里受尽苦楚。”“说起来，我当时想法实在单纯的很。”确实单纯得很，
无所出的舒妃得了一个小公主，可不得含嘴里怕化了。“我觉得你好看，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人。”刚从村里出来的小丫头，做什么都是赤裸裸的。
赤裸裸地说他好看，赤裸裸地满皇宫追着他跑，
闹得全京城都知道侯府的小世子身后的尾巴是刚回来的长公主。
2“今年上贡的螃蟹看着不错，我给你留了两只，等会让小厨房送了端上来。
”我蜷缩在他的怀抱里。两人都是汗津津的，其实已经做不了什么实际的，
只是互相抚慰罢了。但每次傅叙都把我抱得很紧很用力，像是要融入他的骨血中。
我听到这句眼睛一亮，抬起头去吻他的下颌，他被亲得发痒，侧头避开，眼睛却弯了起来。
“我就知道叙哥哥最疼我了。”傅叙皱着眉笑了笑。“殿下不能再这么叫我了，
让人听了去会惹上大麻烦的。”我将脸埋在他的胸前，鼻间尽是草木香的气息。
“你我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你还怕一个称谓听了去！”我娇嗔地开口说。
傅叙想到什么，低下头笑了笑。“你啊，真是个任性的小公主。
”我同舒妃从寺庙上完香后回到宫里，第一时间就听到了傅叙被罚的消息。
说是江南灾荒控制不住，父皇在朝上发了大脾气，下了朝便赏了傅叙五十板子。
我匆匆赶到值勤的太监房时，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痛吟。傅叙此时也是东厂的二把手了，
受了罚，居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服侍。我推开门，一时间心都软了下来。傅叙趴在榻上，
雪白的中衣上鲜血淋漓。他的脸埋在枕上，额头全是冷汗。我扑到跟前，又急又慌。
“我去叫太医来。”傅叙拽着我的指尖，他忍着疼，喘息声很重。“不，殿下，
奴才一条贱命，死不足惜。更别论是陛下的旨意，哪个太医敢抗命前来诊治？别为难别人了。
”我抱住了他的头，不知道做些什么才能缓解他此时的疼痛。“我能做点什么？你告诉我。
”他见我快哭出来了，眼中漫上一缕疼惜。“殿下能不能，替我割去一些腐肉？
”我用火烧过的刀子去割他身上的腐肉时，他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手指紧紧拽着床单，
指尖发白。割下几乎溃烂的肉后，我手上和身上血迹斑斑，他在中途就疼晕了过去复又疼醒。
他神智昏沉，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问我：“容儿去寺庙拜佛许的什么愿？
”我被他的惨状心疼得快哭了，手从镇定到抖得不行。
几乎快带着哭腔回他：“我许愿我的傅郎一生平安顺遂，长命百岁。
”傅叙送了我一对光泽极好的海珠，第二天我从父皇新宠的宁妃眼中看到了妒恨，
那时我才知道我头上这对海珠价值连城，是五年前父皇用两座城换的。
后来我再也没戴过那对海珠。在宫中总是不该太招摇，招人猜忌。自从大太监江禄死后，
傅叙做事再没有忌惮，一时间成为父皇跟前的红人，权倾朝野。
山珍海味像是流水一样送进我的公主府。我风头无两，甚至傅叙都众目睽睽进了我的公主府。
“我听人说近日新进的状元郎风采极好。”我在试时新的衣服款式，
我名义上的母亲——舒妃，侧面让我打听文试的结果。舒妃一向待我不错，
在傅叙这左右也不过一句话的事。“文峪文采心性确是在他人之上，容儿可是心动了？
”这听起来像是一句调侃的话，我不知为何在一瞬间有些浑身发冷。见我不答，
傅叙继续说道：“状元郎翩翩风骨，听说郡王府都在筹备待公布结果后便上门提亲，
奴才需要拦下来吗？”说话间，傅叙已经走到我面前，整个身体将我困在梳妆台，
双手按在台上，将我圈了起来。我神情一滞，转而笑了起来，去亲傅叙的下颌。
“我是喜欢状元郎，但我只喜欢我们家的状元郎，
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满城风雨都在传我非你不嫁了。”3我十岁刚进宫时，
因为生母秽乱后宫的罪名，一直被宫里人排挤。那时舒妃因为流产伤了身体，总在养病中，
自然顾不上我。我那时刚从乡下回宫，难免带了些乡下的习惯，
大热天脱了袜子便跳进水池里抓鱼，吃饭吃得又快又急，衣服也不耐穿得繁琐，
在繁文缛节的皇宫中显得异类。渐渐沦为宫里的笑柄。同龄的皇子皇女都不太乐意和我玩。
这天我又在水池里抓鱼，运气很好，抓了一条大鱼。鱼在我手心里蹦跶，
两只手都险些抓不住。“喂，好好一个小公主怎么在宫里都能玩成野人？
”一句带笑意的玩笑话传来，话里话外倒是全无恶意，只是有些好奇意味。我一惊，
大鱼彻底从我手心里跑了。我暗恼骂了一句。转头看到傅叙，又换上一副笑脸。
“傅小世子今日怎么进宫啦！”傅叙是皇后的表侄，常常进宫看望，
我总时不时去皇后宫里蹲守。但是见着了也不上前搭话，
只偶尔托相识的太监小宫女送他些新得到的稀罕玩意。傅叙开始不收，
后来次数多了也就半推半就收下了。“我送你的枣泥糕你尝了吗？那是我阿娘亲手做的。
”傅叙那时还只比我高小半个头，他低头伸手扯我的脸。“真是个野丫头，
你那点破烂玩意谁看得上？”说完，他将一支珠钗按进我的发髻里。“新得的小玩意，
不值钱，当是回礼了。”后来我才知道我送的那些吃食玩意被傅叙的同窗笑话了许久。
以至于傅叙恼怒得差点同人打起来。4元宵灯会，节后就会放榜，因从傅叙那得了消息，
舒妃这两天心情都不错，放我去灯会热闹，只嘱咐了一定要人跟着。我看舞狮迷了眼，
和丫鬟走失了。不知怎么的走到一处暗巷，正打算另找他路，就听见巷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
“文峪文先生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借着殿试向那位递投名状。着实是不怕死。
”傅叙声音不似同我在一起时，显得尖锐而阴冷，十足十受过刑的嗓音。
我贴在暗巷的墙壁后，大气不敢出。“阉贼！你中饱私囊，收受贿赂，害死千千万万的灾民，
你罪不容诛！”男人闻言，笑了两声。“这不正是你们笔下的阉党祸国？我收敛钱财，
是个不折不扣的贪官，那又如何？”“如今这世道，你以为仅仅凭你一人能奈我如何？
”我偷偷探出头去看，只见文峪被两人反手押着，傅叙手里握着一把刀。“你敢杀我？
我乃朝廷命官，你视王法为何物？”“我本来能饶你一命，偏偏你自己要往这死路上走。
”说完，刀子就狠狠捅了进去。“去地狱跟阎王爷论王法吧。”傅叙身上脸上都沾染了血迹，
神色癫狂。我狠狠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往回跑脚却忽地一软摔倒在地。
这还是我那个芝兰玉树的傅叙吗？“谁？”我刚往前爬了两步就被人抓了回来。
扳过我脸的一瞬间，傅叙阴翳的面容有一瞬间滞涩。“我.....看花灯，迷了路。
”他近乎慌乱地放开了我，去擦身上的血。“叙哥哥，我想回家。”听到这话的他，
停止了动作，叫了一顶轿子接我。上轿之后，我朝他伸了手，他却往后瑟缩了一步。
“奴才身上脏，怕污了贵人。”5傅叙行刑前，我在父皇的养心殿前跪了三天三夜。
皇后赐了毒酒，侯府抄家流放。教过傅叙的太傅冒死请愿，最后也不过落得宫刑的结果。
即便我跪得双膝肿胀，也没能改变父皇的任何决定。我摇摇晃晃地跑去找傅叙。
那时他刚受完刑，被人扔进值房中。全身上下只有受刑的部位盖了一张白布。他见到我，
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还不如死了。”但是他终究没有死。太傅年老体衰，
那次雨夜请愿后不久便病逝了。傅叙自那以后极尽敛财，一步步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在我面前却还是像从前那般温柔体贴，予取予求。原来全是假的。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傅叙给我编织的幻梦。他想在梦里仍旧做那个清贵自持的世子爷。
我也仰望着我的明月。6傅叙洗澡的时间很长，我窝在床的一侧。
直到泛着水汽的躯体靠近了我。“容儿，怎么在发抖？是哪不舒服吗？
”他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又试了试自己的。“我去叫太医。”说着他便要翻身下床，
我拽住了他。“为什么要杀文峪？”傅叙身体一滞，转头朝我露出了一个难言的苦笑。
“他递了一份文书送到了圣上面前。”“他说你贪了赈灾粮是真的吗？”傅叙沉默了下来，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凉了下去。“叙哥哥，你怎么能这样？太傅的教诲你都忘了吗？
”我几乎快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他真的是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吗？
“以前你握着我的手写下的海清河晏，清平盛世，都是假的吗？”“不是。”他艰难吞咽着，
难过的开口。“容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我不争，就只能任人鱼肉。
”“但是不该是这样，叙哥哥。”“你应该是有铮铮风骨，不沾尘埃的文人，
而不是这样......”“不是什么？”傅叙看着我，第一次眼中充满了冷意。
“不是像这样连小便都控制不了的阉人？”他在这一瞬间情绪倏地激动起来，额角青筋暴起。
“当年皇后谋反，同侯府有何干系？我一家死的死，流放的流放，
我也变成这样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何人为侯府喊过冤？何人为侯府说过一句话？
”“没人为我做主，我便做自己的主，没人为我挣命，我便挣自己的命，我何错之有？
”“是，当年侯府是有冤情，但是这和文峪有何关系？和江南的灾民又有何关系，
为什么要报复在他们身上，让他们白白送了性命，你这样做和当年污蔑侯府的人有什么区别？
”有一瞬间傅叙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怖，像是要将眼前的人抽筋拔骨，生生吃了。
我瑟缩地往床角挪。傅叙的神情几经变换，最终还是拱了拱手，行礼。“殿下今天累了，
早些休息吧。”7傅叙和我冷战了。许久未曾来我的公主府。我听人说他最近脾气很大，
处置了许多暗中谋反的文臣武将。大臣纷纷上奏，全是些说傅叙草菅人命，滥用职权的折子。
舒妃这天带了些桂花糕来看我。“傅大人不在你就不好好吃食，也不知道你这性子是随了谁。
”“父皇身体还好吗？”舒妃年纪并不大，三十出头，但是眼角却开始有了细细的纹路。
“还不就那样，这些天被那些文臣气着了，但是傅大人还是同以前一样唤得勤。
”“说是最近得了一个什么天师，炼制的丹药有延年益寿的功效，十分得陛下欢心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