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绣：烽火中的并蒂莲

金陵城的西月，是被梧桐絮和花香包裹着的。

秦淮河水载着碎银般粼粼的波光，慢悠悠地穿过这座千年古都。

河两岸，酒旗招展，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画舫游船穿梭如织，歌女软糯的吴侬软语伴着轻笑，揉在风里，飘散开去。

然而，在这片软红香土之外，一种隐约的不安如同梅雨季来临前的闷雷，在街头巷尾悄然滚动。

然而，在这片软红香土之外，一种隐约的不安，如同梅雨季来临前低垂的云，沉沉地压着。

报童尖利的叫卖声里，“卢沟桥”、“华北”、“战事”这些字眼，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往日醉生梦死的肌理。

偶尔街角驶过的军车，那马达的轰鸣也比往日更显焦躁。

但对于深藏在秦淮河畔一条青石板巷弄里的“锦文绣坊”而言，这个清晨依旧浸润在一种被精心守护的宁静里。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棂，斜斜地洒进绣坊，照亮了空气中缓缓浮动的微小尘絮。

一间宽敞的工坊内，十数位绣娘正安静地坐在绷架前，只有丝线穿过光滑缎面时发出的、极轻微的“簌簌”声，如同春蚕食叶。

林疏影坐在靠窗最好的光线下，微微倾身，屏息凝神。

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在她纤长指尖跳跃，起落无声。

针尖引着饱满的桃红色丝线，在雪白的软缎上精准地刺下、穿出、拉紧。

绷架上，一朵碗口大的魏紫牡丹正渐次绽放，花瓣层层叠叠，过渡自然，那颜色鲜活饱满得几乎要滴下露水来。

最绝的是花蕊处，她用了一种极难得的、掺着金线的橘色丝，在光线下微微闪烁着，顿时让整朵花活了过来，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她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丝毫匠气，只有一种全神贯注的沉静。

阳光描摹着她低垂的侧脸，肌肤细腻，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安静的阴影。

她整个人仿佛也融入了这幅正在诞生的绣画里，成了一株安静生长的植物。

“姐姐！

姐姐！”

一道清亮活泼的声音像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打破了工坊的静谧。

绣娘们纷纷抬头，脸上露出宽容的笑意。

只见一个穿着水绿色棉布旗袍的少女像一阵小旋风似的卷了进来，手里还捏着半块梅花糕。

她约莫十七八岁，眉眼与林疏影有六七分相似，却完全是另一种气象——明眸皓齿，顾盼神飞，浑身上下洋溢着抑制不住的活力，正是妹妹苏明珠。

林疏影没有立刻抬头，只是将手中最后一针完美收尾，打了个精巧的结，用小剪刀仔细剪断丝线，才缓缓抬起眼。

“冒冒失失的，又怎么了？”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一丝长姐特有的纵容和无奈。

苏明珠像只雀儿似的轻巧地落到林疏影的绷架前，眼睛亮晶晶的：“街面上好热闹！

来了好多学生，在发传单，演说呢！”

她的话语像欢快的溪流，“说北边日本人又挑事了，呼吁大家抵制日货，支援抗日！

还说咱们女子也能顶天立地！”

“嘘——”林疏影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目光朝里间瞥了瞥，“小声些，吴掌柜喜静，莫要吵到他。”

正说着，里间的棉布门帘被掀开，一位穿着藏青色长衫、戴着圆框眼镜的清瘦老者走了出来，正是绣坊的掌柜吴文启。

他手里捧着一只紫砂小茶壶，面容慈和。

“是明珠啊，又在街上瞧见什么新鲜事了？”

吴掌柜笑眯眯地问，语气里满是宠爱。

他无儿无女，几乎是看着这姐妹俩长大，早将她们视若己出。

苏明珠吐了吐舌头，压低了些声音，但兴奋劲儿却没减：“掌柜的，您说这仗……真的会打起来吗？

会打到南京来吗？”

吴掌柜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旋即舒展开，吹了吹茶壶里冒出的热气，啜了一口：“莫要听风就是雨。

咱们南京是首都，固若金汤。

打仗是军国大事，咱们小老百姓，过好自己的日子，守好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就是本分。”

他的目光落在林疏影刚完成的那朵牡丹上，顿时流露出由衷的赞赏：“疏影啊，你这手牡丹真是愈发出神入化了。

我看，便是洛阳城里的真牡丹见了，也要自愧弗如。”

林疏影脸上微赧，轻轻将绣品遮上一块白纱：“掌柜的过奖了，是您调教的方子好，这桃红色的丝线染得正。”

“是你的心思巧，耐得住寂寞。”

吴掌柜感叹道，“这年头，能像你这样沉下心来琢磨手艺的年轻人，不多了。”

他说这话时，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正无聊地用手指卷着发梢的苏明珠。

苏明珠立刻抗议：“掌柜的，我也有好好学绣花呀！

我只是……只是觉得外面天地那么大，总该去看看嘛。”

她凑到林疏影身边，摇晃着她的胳膊，“姐，明天陪我去夫子庙逛逛吧？

听说来了个新书局，有很多新书……”林疏影轻轻拍开她的手：“明天‘锦绣阁’的那幅《松鹤延年》图要赶工交付，耽误不得。

你要去便自己去，早些回来。”

苏明珠嘟了嘟嘴，却也知姐姐一旦涉及绣坊事务便从无转圜余地。

她眼珠一转，又高兴起来：“那我自己去！

我听说那书局有好多上海来的新杂志，还有讲妇女解放的呢！”

这时，一个小学徒怯生生地端着一杯茶过来递给苏明珠：“明珠姐，喝茶。”

小姑娘名叫翠儿，才十西岁，是绣坊里最小的学徒，性子怯懦，却很黏姐妹俩，尤其崇拜林疏影。

苏明珠接过茶，顺手捏了捏翠儿的脸蛋：“还是我们翠儿乖。”

林疏影看着妹妹活泼的样子，摇了摇头，唇边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绷架，指尖拂过光滑的缎面，那里即将绣下一朵含苞待放的赵粉。

对她而言，这方寸之间的绷架，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外面的风风雨雨，似乎都隔着一层厚厚的、名为“日常”的滤网，变得模糊而遥远。

就在这时，一声沉闷而悠长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秦淮河上空温暖的春光！

那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滚来，沉闷如雷，又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刺耳感，是所有人都未曾听过的、令人心悸的怪响。

绣坊里瞬间安静下来。

绣娘们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计，面面相觑，脸上写满茫然和一丝迅速蔓延开的惊慌。

“什么声音？”

一个绣娘小声问，声音发颤。

“是……是打雷了吗？”

另一个抬头看天，窗外明明阳光正好。

“不像啊……像是从城外传来的？”

又有人猜测。

苏明珠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侧耳仔细听着那仍在持续的低沉嗡鸣，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发白：“我……我好像在那些学生发的传单上看到过……他们说，日本人的飞机来了，就会有一种吓人的响声……闷闷的，能传很远……莫非，这就是？！”

“防空”两个字像一块冰，砸进了温暖的工坊。

恐慌，如同投入水面的墨滴，迅速在每个人眼中晕染开来。

吴掌柜捧着茶壶的手顿在了半空，茶水晃出来，洇湿了他青色的长衫前襟，他却浑然不觉。

他望向窗外依旧明媚的天空，喃喃道：“难道……真的……要来了？”

林疏影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绣花针，冰凉的金属触感抵着指腹，像握住了唯一熟悉的、却无力对抗那庞大未知的武器。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窗棂，望向湛蓝如洗的天空。

那诡异的、预示着不祥的轰鸣声仍在持续，与她绷架上那朵刚刚绣好的、象征着盛世繁华的魏紫牡丹，形成了某种诡异而刺眼的对照。

针尖在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冰冷而微弱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