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盲杖的手微微一顿,下意识地转向气息飘来的方向——隔壁。
隔壁那座院子,在林小满的记忆里,从来就不是一个具体的“邻居”,而更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长满了青苔的沉默巨石,紧挨着她家小院的东墙。
打从她记事起,那扇厚重的、刷着早己斑驳脱落的朱漆的木门,就从未敞开过。
铁质的门环被岁月和雨水锈蚀成一团模糊的暗红,永远保持着一种拒人千里的姿态。
在她八岁之前,视线尚且模糊,能分辨出大块混沌色块的时候,她偶尔会好奇地望向那高高的院墙。
墙头瓦楞草在风里摇晃,深色的木门紧闭,像一张抿紧的、不肯说话的嘴。
印象里,只有隔壁西院的阿婆,会在天气晴好时,将洗好的、带着皂角清香的绸缎被面晾在两家共用的晾衣绳上。
那绸缎拂过她脸颊的滑腻触感和独特的声响,是她对隔壁“动静”的唯一认知。
而当她九岁彻底沉入黑暗,那扇门在她心中就彻底封存了,连同墙内的世界一起,沉入了无声的、被遗忘的深渊。
十年。
整整十年。
这十年里,她习惯了听风穿过自家院里的紫藤花架,习惯了雨滴敲打瓦片,习惯了父母归家的脚步声,习惯了阿婆晾晒绸缎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隔壁那堵高墙之内,是绝对的寂静。
不,并非绝对的寂静。
她敏锐的耳朵捕捉过一些声音:是风在墙内打旋儿时发出的空洞呜咽?
是夜猫在墙头瓦片上轻盈的跳跃?
是雨水积蓄在荒芜院落里,滴答滴答渗入泥土?
更多的时候,是植物在无人打扰的角落里疯狂生长的声音——一种沉默而磅礴的生机,穿透厚重的砖墙,隐隐透出枝叶摩擦、根系盘踞的细微响动。
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无人修剪的树木是如何在十年光阴里拔地而起,在狭小的空间里争夺着阳光雨露,最终长成一片小小的、昂首挺胸的森林,将枝桠倔强地探出墙头,无声地宣告着时间的力量和自然的野性。
那是一个被她排除在认知地图之外的“不存在”的领域。
一个荒凉的、落满时光尘埃的、只存在于想象和细微声响中的“隔壁”。
所以,当那扇尘封了至少十七年的木门,突然发出沉重、滞涩、仿佛关节生锈般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时,林小满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陌生,又带着一种强行撕开历史的粗暴感,瞬间击碎了她午后雨后宁静的遐思。
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压低的交谈声,以及……那股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忽视的雪松木混合金属冷感的气息,源源不断地从敞开的门洞涌出来。
“妈?”
林小满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下意识地朝母亲的方向侧了侧头,“隔壁……门开了?”
母亲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她身边,目光复杂地望向那扇终于敞开的木门。
门内光线昏暗,隐约可见肆意生长的杂草和树木高大的、盘虬的枝干轮廓,果然如小满感知到的那样,几乎成了一个微型森林。
几个身影在忙碌地搬动家具,灰尘在门洞透进的光柱里飞舞。
“嗯,开了。”
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慨,“是……新邻居搬来了。
那院子空了太久了。”
母亲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说起来,那家人……很久以前也住在这里,后来搬走了。
现在,算是回来了。”
新邻居?
回来了?
这两个词在林小满黑暗的世界里碰撞,让她有些茫然。
对她而言,这扇门第一次敞开,里面走出来的人自然是“新”的。
但母亲话里那点微妙的停顿和“回来了”三个字,又像投入深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激起一丝模糊的回响,但她无法抓住那回响的具体含义。
接下来的几天,隔壁的动静成了小院新的背景音。
搬家具的碰撞声、清扫积尘的沙沙声、修剪疯长草木的咔嚓声……那扇敞开的门像一个苏醒的巨兽,不断吞吐着陌生的气息和声响。
偶尔,林小满能捕捉到一些特别的片段:一个温和而略显疲惫的女声,总是在耐心地重复着指令或询问,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温柔:“小树,把那个箱子搬到这边好吗?”
“小树,渴不渴?
喝点水?”
回应她的,往往只有沉默,或者极其简短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单音节。
然后,在某个被夕阳染透的傍晚,当天空呈现出林小满记忆中模糊的、温暖的橘红色调时,一种全新的声音,拨动了小院黄昏的琴弦。
那声音起初是零碎的,不成调的,像是手指无意识地扫过琴弦,发出“铮——嗡——”的震颤。
带着金属的冷冽,却又被某种木质的温润包裹着,形成一种奇特的、引人侧目的音色。
林小满正坐在紫藤花架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雨后湿润的泥土,感受着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芬芳。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停下了动作,微微侧耳。
声音的来源很清晰,就在隔壁的院子里。
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像是在笨拙地摸索。
但渐渐地,那零星的拨弦声开始有了规律,一个简单的,不断重复的旋律片段开始成形,像一颗颗晶莹的水珠,滴落在小满的心湖上。
她知道,那是什么声音。
是吉他。
那股雪松木混合金属冷感的气息,此刻正伴随着这生涩的琴声,一同弥漫过来。
那个被母亲称为“小树”的人,在用吉他弹奏着什么。
陈树此刻正坐在隔壁荒芜了十年、刚刚被母亲奋力清理出一小片空地的院子里。
他坐在一张小小的、略显陈旧的木凳上,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低垂的睫毛上,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把棕色的木吉他,琴身被磨得光滑温润,像某种沉默的伙伴。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移动,动作显得有些僵硬和不确定,目光专注地落在琴颈上,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指尖下振动的弦。
他的母亲,站在几步开外,手里还拿着清理杂草的工具,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和期待,屏息看着夕阳中弹琴的儿子。
带他回到这个阔别多年的老宅,是她的决定。
她害怕他沉溺在彻底的、与世隔绝的寂静里,害怕他对这个世界失去最后一丝回应的兴趣。
她带他尝试过绘画、书法、陶艺……最终,只有这把吉他,能让他愿意抱在怀里,愿意用指尖去触碰。
即使他很少说话,即使他的眼神常常飘向无人能懂的地方,即使他对周围的热闹和寒暄置若罔闻,但只要他愿意弹琴,哪怕只是不成调的片段,对母亲而言,就是黑暗中的一点微光。
此刻,听着儿子指尖下流淌出的、虽然生涩却终于连贯起来的小段旋律,看着夕阳为他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母亲的眼眶微微发热。
也许,回到这个充满旧时光气息的老院子,是个正确的选择?
也许,这里缓慢的节奏和某种沉淀的宁静,能给他带来一丝慰藉?
她不知道,仅仅一墙之隔,一个同样生活在独特世界里的女孩,正被这断断续续的吉他声吸引,在黑暗中悄然竖起了耳朵。
对于林小满来说,这琴声是陌生的噪音,还是一个同样孤独灵魂发出的、等待回应的频率?
而对于陈树,这堵爬满青苔的矮墙之外的世界,是否会在某个瞬间,因为这琴声的牵引,而不再是全然无关的背景?
夕阳沉得更低,隔壁阿婆晾晒的紫色绸缎在晚风中轻轻拂动,像一道无声的幕布。
两个被各自世界束缚的十七岁少年,隔着一堵长满了十年苔藓的老墙,一个用指尖拨动着琴弦,一个用耳蜗捕捉着声响。
命运在梅雨季的尾声,悄然转动了它的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