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傍晚,林小满正坐在堂屋的旧藤椅上,指尖摩挲着盲文诗集凹凸的点阵,耳边是父亲修理铺方向隐约传来的金属敲击声。
母亲在厨房准备晚饭,锅铲碰撞的声响和食物的香气交织在一起,是再熟悉不过的家的背景音。
忽然,院门方向传来几下清晰、带着点犹豫的叩门声,打破了这份日常的宁静。
不是阿婆那种熟稔的、带着节奏的轻敲,也不是父亲风风火火回家的动静。
“来了!”
母亲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快步穿过院子去开门。
林小满放下手中的MP3,侧耳倾听。
院门“吱呀”一声被拉开,紧接着,一股清冽的雪松木混合着金属冷感的气息,伴随着一个温和而略显局促的女声飘了进来:“您好,打扰了。
我是刚搬到隔壁的陈……陈渝铃。
这是我儿子,陈树。”
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试图让气氛轻松的语调,“刚安顿下来,想着该来跟邻居们打声招呼,认认门。
真是……很久没回来了,这周围都变了不少样。”
“哎呀,是陈姐啊!
快请进请进!”
林小满的母亲声音里透着热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显然对隔壁这户“回归”的人家有所耳闻,“地方小,快进来坐。
小满,是新邻居陈阿姨和……陈树哥哥来了。”
母亲自然地给陈树加上了称谓,试图拉近距离。
脚步声靠近堂屋。
林小满站起身,朝着声音的方向微微颔首。
她能感觉到两个人的气息靠近,其中一个带着明显的、属于陌生人的生疏感,还有那股越来越浓郁的、让她印象深刻的雪松木金属气息。
“小满,你好。”
陈渝铃的声音转向她,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几乎能想象出来的、替她难过的眼神尽管林小满看不见,但她对这种语气和停顿所代表的情绪异常敏感,“听你妈妈说,你很喜欢音乐?”
“嗯,喜欢听。”
林小满轻声回答,脸上带着礼貌但略显疏离的微笑。
她不太习惯这种带着明显怜悯意味的搭话。
“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陈渝铃的声音里努力挤出一点笑意。
堂屋的气氛一时有些微妙的凝滞。
两位母亲寒暄着落座,开始聊起青阳县这十几年的变迁——哪条老街拓宽了,哪家老店不开了,城边新起了高楼……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了更私人的领域。
“……唉,这孩子,小树他……”陈渝铃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忧虑,“从小就……不太一样。
不太爱说话,也不太看人,就喜欢自己待着。
我带他试了好多东西,画画、写字……都提不起劲儿。
就这把吉他,”她顿了顿,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微弱的亮光,“还愿意抱一抱,拨弄几下。
所以我想着,带他回老家这边,环境熟悉点,节奏慢点,也许……会好一些?”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不确定的希冀。
林小满的母亲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声音也柔和下来:“都不容易。
我们家小满……”她看了一眼安***在藤椅上的女儿,声音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八岁前眼睛就不好了,打针吃药弄的,九岁就……彻底看不见了。
十年了,磕磕绊绊的,也习惯了。
好在性子还算静,就喜欢听听歌。”
她没有过多渲染苦难,只是陈述事实,却更显出一种坚韧。
两位母亲找到了某种同病相怜的共鸣点,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围绕着孩子和生活的不易,敞开了心扉。
而两位当事人——林小满和陈树,则像被遗忘在谈话边缘的两个静默的岛屿。
林小满安静地坐着,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藤椅边缘的纹路。
她能听到陈树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衣料摩擦声,还有……一种极其轻微的、近乎耳语的、手指无意识刮擦琴弦护板的声音?
他带着吉他来了?
她这才模糊地意识到,那股雪松木金属气息的来源,似乎就紧紧挨着他。
陈树坐在母亲旁边一张小凳子上,背着他那把棕色的木吉他。
他穿着一件看起来有些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下身是灰色的长裤,脚上一双蓝白相间的运动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
他微微低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视线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仿佛堂屋里所有的声音和人都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只有偶尔,他的右手会极其轻微地抬起来,指尖在怀里的吉他面板上,无声地划过,像是在确认它的存在,又像是在进行一种只有他自己理解的、安抚性的仪式。
也许是母亲们谈话的声浪,也许是这完全陌生的环境带来的无形压力在累积,陈树的身体开始出现一种难以察觉的紧绷。
他的呼吸节奏变得稍微急促,手指在吉他面板上划动的频率快了一点。
就在这时,林小满的母亲出于善意和想要拉近孩子们距离的想法,端着一杯刚倒好的温水,摸索着朝陈树的方向递过去,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意:“小树,喝点水吧?
走了半天路……”她的动作本意是好的,但她忽略了陈树对突然侵入个人空间的极度敏感,也忽略了那杯水递来的方向,正靠近陈树紧抱在怀里的吉他!
就在杯沿快要碰到吉他琴颈的瞬间——陈树像被电流击中般猛地一颤!
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几乎是本能地,身体剧烈地往后一缩,同时双手猛地向上,紧紧护住怀里的吉他!
动作之大,带动了身下的小凳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砰!”
坚硬的吉他琴头毫无缓冲地、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旁边老旧的木质鞋柜上角!
发出一声沉闷而响亮的钝响!
这声音在突然寂静下来的堂屋里显得格外惊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惊得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攥紧了藤椅扶手。
陈渝铃“啊”地一声低呼,脸色瞬间白了,慌忙想去查看儿子和吉他:“小树!”
林小满的母亲也吓了一跳,水杯差点脱手,连忙道歉:“哎哟!
对不住对不住!
我……”然而,就在这片混乱和惊愕之中,在琴头撞击的闷响余音尚未散尽之时——“嗡……铮……”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琴弦震颤声,从陈树紧紧搂在怀里的吉他上,幽幽地传了出来。
仿佛是无意中触碰,又仿佛是琴体受到撞击后的自然共鸣。
但这几个零散的、带着金属冷感余韵的音符,却像几颗冰凉的雨滴,精准地落入了林小满黑暗的心湖。
她的耳朵瞬间捕捉到了那独特的音色组合,以及那极其短暂却意外成型的旋律走向——简单,干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是《指纹》!
她MP3里循环过无数遍的前奏片段!
这熟悉的旋律碎片,像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闪电,瞬间劈开了眼前这混乱的黑暗!
陈树似乎也被自己吉他发出的声音短暂地安抚了。
他不再剧烈挣扎,只是把脸更深地埋进吉他和卫衣的怀抱里,像一只受惊后缩回壳里的蜗牛,身体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扣着琴箱边缘。
陈渝铃心疼地拍着儿子的背,连声对林小满母亲说:“没事没事,不怪您,是这孩子……他……”她声音哽咽,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气氛尴尬而沉重。
陈渝铃显然无法再继续坐下去了。
“那个……林姐,今天真是打扰了。”
陈渝铃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我们还得去西院阿婆那边也拜访一下,改天,改天再约着好好聊聊。”
她匆匆拉起仍蜷缩着、紧紧抱着吉他的陈树,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了堂屋。
那股清冽的雪松木金属气息随着他们的离开而消散,但那几个突兀闯入又戛然而止的《指纹》音符,却像带着倒钩的种子,深深地扎进了林小满的听觉记忆里,伴随着鞋柜上那声沉闷的撞击回响,久久不散。
堂屋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母亲收拾杯子的轻微声响和一声悠长的叹息。
林小满依然保持着刚才僵住的姿势,指尖还残留着藤椅的粗糙触感,但她的心神,却早己被那堵墙的另一边,那个在混乱中只泄露了短短几个音符的沉默少年和他怀里的棕色吉他,牢牢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