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火车轮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时,我正把《伤寒杂病论》往衣襟里塞。书角戳到肋骨,
疼得我缩了下肩膀。天刚泛青,站台上飘着煤灰味。劳工们扛着麻袋往下挤,
汗酸味混着铁锈味往鼻子里钻。我低头看自己磨破的袖口——三天前这料子还绣着金线,
现在沾满了货舱里的机油。“让让!”有人撞到我肩膀。我死死按住衣襟。
书皮贴着皮肤发烫,像揣了块烧红的炭。站台立柱上糊着张告示,浆糊还没干透。
画像里的新娘顶着珠帘,嘴角那颗痣被画师点得过分鲜艳。
我摸了下右耳后——朱砂痣藏在碎发里,痒痒的。“程府悬赏……”身后有人念告示,
烟嗓里带着痰音,“五百大洋啊!”我钻进了挑夫们的队伍。竹扁担硌得后腰生疼,
但总比被巡警盯上强。巷子比预想的窄。青砖缝里钻出蒲公英,我踩着它们拐过第三个弯。
教会医院的铁十字架在屋顶反光,可当归的味道突然缠上来——苦里带甜,混着黄柏的涩,
像阿嬷煎药时飘起的烟。脚步自己停了。掉漆的匾额上,“百草堂”三个字缺了角。
晒药架支在门口,簸箕里躺着晒蔫的柴胡。我鬼使神差伸手,
指尖刚碰到叶片——“买药还是瞧病?”声音从头顶砸下来。竹帘一掀,露出半张脸。
杏子眼,鼻尖沾着药碾子的铜锈绿。她腰间系着的麻布围裙,
和我当年在药铺打杂时一模一样。我缩回手。书在衣襟里滑下去,啪地砸在脚背上。
竹帘彻底掀开了。她弯腰捡书的动作很利落,耳后碎发扫过朱砂痣。等看清封面,
杏眼突然睁大。“《金匮要略》?”她拇指蹭过书脊的墨渍,
“这版本现在可……”巷口传来皮靴声。我抢回书就跑。当归味突然浓得呛人,
原来是她打翻了药筛。身后有脚步声追了两步,又停了。“往西!”她突然喊,
“西墙根有狗洞!”皮靴声越来越近。我撞翻晒药的竹匾,柴胡撒了一地。
第2章柴胡的枯叶在鞋底碎裂时,我看见了铁十字架投下的阴影。狗洞比想象中窄。
手肘蹭过潮湿的砖缝,青苔的腥气直往鼻子里钻。膝盖突然一疼,裤管撕开道口子。
我攥着书往前爬,忽然听见墙外传来金属碰撞声——是枪栓。“少帅府办事!”我僵住了。
砖缝透进的光突然被挡住,有双军靴停在洞外三寸。靴筒沾着泥,像刚趟过河。
那人蹲下来时,皮带扣擦着洞口的砖,咔哒一响。“出来。”声音年轻,
但带着刀锋卷刃的哑。我往后缩,后背却撞上团毛茸茸的东西。热烘烘的鼻息喷在颈后,
吓得我差点喊出来——是条黄狗,正用湿鼻子拱我手里的书。军靴的主人突然笑了。“阿黄。
”他吹了声口哨,“逮着耗子了?”狗尾巴扫过我脸颊。我趁机把书塞进狗肚子底下,
它居然没叫,只是歪头舔了舔我手背。洞外伸进来一只手。骨节分明,虎口有茧。
食指第二关节处横着道疤,像被什么利器划过。我鬼使神差去碰那道疤,指尖刚挨上,
就被反手扣住手腕。力道不重,但绝对挣不开。“自己使力。”他往外拽,“别蹭脏我裤子。
”日光刺得眼睛发酸。我眯着眼抬头,先看见左眉上那道疤——从眉骨斜划到太阳穴,
像有人用朱砂笔狠狠撇了一捺。他军装领口敞着,露出半截红绳。绳上拴着个铜钱,
正贴在我鼻尖前晃。“程……”我嗓子发紧。铜钱突然被收进衣领。他松开手,
从兜里摸出块怀表。表盖弹开的瞬间,我看见里面夹着片干枯的当归叶。“沈知微。
”他合上表盖,“你耳朵后面有灰。”我下意识摸右耳,却被他用怀表轻敲了下手背。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声,几个穿制服的正在盘查卖烟的小孩。“少帅!”有人跑过来敬礼,
“西城巷子搜过了,药铺丫头说没见过……”怀表链子在他指间绕了一圈。“收队。
”那人愣了下:“可大帅说……”“我说收队。”他转身时,我看见后腰别着把短刀。
刀柄缠的红绳褪了色,和阿嬷编的端午五彩绳一个手法。黄狗突然叼着书窜过来。
《金匮要略》封皮上沾着狗口水,他接过来随手一翻,
正好露出我夹在里头的地契——泛黄的棉纸右下角,印着百草堂的葫芦章。“晒药架该修了。
”他把书抛还给我,“柴胡都撒了。”汽车扬起的灰尘扑在脸上。我攥着书站在原地,
直到教会医院的铁门吱呀打开。来苏水的味道冲得我打了个喷嚏。“吃糖吗?
”白大褂口袋里摸出的水果糖,包装纸哗啦响。林医生圆髻梳得一丝不苟,
发梢却翘起根小绒毛。她剥糖纸的动作很利落,指甲剪得短而干净。糖是橘子味的。
酸甜在舌尖化开时,我摸到右耳后的朱砂痣。福伯总说这是“药胎记”,小时候我发烧,
他就在这颗痣旁扎银针。“药房缺个懂药材的。”林医生推了推眼镜,“但得考试。
”她白大褂下露出半截灰布袖口——袖口别着银针包,针尾的蓝线球已经起毛边。
我呼吸一滞。诊疗室抽屉拉开时,戥子的铜盘晃了下。这种小秤我闭着眼都能用,
当年在百草堂,阿嬷总让我称朱砂。窗外突然急刹车。穿军靴的男人正揪着卖报童衣领。
报纸散了一地,头条照片里,程墨川左眉的疤被印刷得格外清晰。“看病的?
”林医生突然问。我缩回摸戥子的手。当归味从窗外飘进来,混着汽车尾气的焦臭。
远处药铺门口,晒药架果然缺了根竹条。黄狗在教会医院墙角刨坑,
刨出半截被泥糊住的五彩绳。第3章麻黄的气味冲得太阳穴发胀。我踮脚去够顶层的青瓷罐,
袖口滑下来露出手腕上的淤青——昨天帮林医生搬医疗器械时撞的。玻璃罐外壁凝着水珠,
指尖一滑,差点摔了罐子。“小心。”身后伸来的手先一步扶住药柜。
白大褂袖口蹭过我手背,林医生圆髻上的绒毛在晨光里金灿灿的。她往我兜里塞了颗糖,
葡萄味的。“今天有军方检查。”她声音压得极低,“你……”走廊突然炸开皮靴声。
药房的门被推开时,我正把桂枝片倒进研钵。铜杵砸在药材上,碎屑飞起来迷了眼睛。
“所有人员站到东墙。”说话的人没带枪,但腰侧军刀鞘敲在门框上,哐当一声。
我眯着流泪的眼睛数——六个兵,靴跟都钉着铁掌。领头的没说话。他手指划过药柜玻璃,
一格一格地敲。阳光从百叶窗缝漏进来,把他左眉的疤照得像道银线。玻璃映出他侧脸,
下颌线绷得死紧。“长官查药材?”我往林医生身后挪了半步。他突然停在麻黄罐子前。
手指关节叩了叩玻璃,震得旁边药秤的铜盘直晃。
我盯着他后颈——军装领口下露出半截红绳,和那天在狗洞外看见的一样。
“最近有没有收过……”他转身时,林医生突然上前。“没有生人。”她白大褂口袋哗啦响,
“上周只进了批西洋参,要查报关单吗?”副官的目光越过她肩膀,落在我耳后。
我假装捋头发,用掌心盖住那颗朱砂痣。“你。”他指我,“过来登记。”登记簿摊在桌上,
墨迹还没干。我写“林小满”时手有点抖,最后一捺拖得太长。副官突然伸手,
指尖点在“满”字的水字旁上。“写错了。”我后背发凉。他指甲修剪得很短,
虎口那道疤比怀表上看到的更明显。林医生突然咳嗽。
她捂着嘴的手帕上沾着橙子酱——早餐时抹面包剩下的。副官皱眉退开半步,
正好撞翻药架上的纸包。当归撒了一地。“抱歉。”他蹲下去捡,军刀鞘砸在地上。
我跟着蹲下,看见他后腰别着的短刀——刀柄红绳褪色处,露出半截绣歪的“川”字。
林医生踩了我一脚。“我去拿新登记簿。”她高跟鞋咔咔响着出去,
故意撞翻了门边的搪瓷盘。副官突然往我手里塞了团东西。“当归放错层了。
”他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三层燥,二层润。”我攥着那团纸站起来,掌心全是汗。
纸包上印着程府的蜡封,拆开是五块大洋和一张药方——安神茶的配方,
字迹潦草得像被狗啃过。“搜完了!”外面突然喊,“西厢房有箱盘尼西林!
”副官猛地起身。他军装口袋鼓出一块,缎面书签滑出来半截——《本草纲目》卷三的标记,
金线绣的芍药花。“撤。”皮靴声远去时,我腿一软坐在药碾子上。葡萄糖在舌尖化开,
甜得发苦。展开的安神茶方子背面,有人用朱砂写了行小字:“戌时,晒药架。
”窗外传来汽车发动声。我扒着窗缝看,副官正把书签塞回口袋。阳光照在他左眉的疤上,
银线变成了血线。林医生回来时带着福伯。老管家袖口的银针包不见了,灰布褂子沾着墙灰。
他弯腰帮我捡当归,手指在抖。“丫头。”他往我药篓里多放了包柏子仁,“夜里关好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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