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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的“公鸡弄”像一条死透了的冻鱼，僵首地躺在风雪里，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吝啬给予。

阿水从巷口拐进来的时候，下意识地裹紧了西装。

百乐门的暖气和香水味还残存在羊毛呢料上，但一接触到弄堂里刀子般的寒风，那点虚假的暖意便瞬间被剥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犬牙交错的屋檐，准确地落在了自家那个阁楼亭子间的后窗上。

窗户不大，糊着一层发黄的棉纸，此刻，正从里面透出一小团昏黄而温暖的光晕。

那光很微弱，像是随时会被窗外的黑暗吞噬，却又固执地亮着，像是在说：家里有人，炉火未熄。

看到这盏灯，阿水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下来。

他眼里疲惫如同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清澈见底的安稳。

这是他和阿苏的暗号。

灯亮着，代表一切安好，家里没有客人，今夜无事发生。

他在门口站定，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白色的雾气混杂着他身上残留的酒气，一同消散在夜色中。

下一秒，他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脚步变得虚浮，身子也开始摇晃，像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咚、咚、咚！”

他踉踉跄跄地冲上狭窄的木楼梯，每一步都踩得震天响，仿佛要把整栋楼的住户都从梦里叫醒。

“死丫头！

睡着了是伐？

老子在外面拼死拼活，侬在屋里厢孵豆芽？

热水都不晓得烧一盆！”

粗暴的叫骂声，伴随着“砰”的一声踹门巨响，和紧接而来的“乒乒乓乓”的锅碗瓢盆碎裂声，以及女人一声压抑的惊呼，粗暴地撕开了弄堂的寂静。

楼下传来几声被惊扰的咳嗽，隔壁王家姆妈的房间里，隐约响起一声叹息：“作孽哦……又开始了……”随即，一切又归于沉寂。

仿佛对这条弄堂里的人来说，这样的夜晚，才是常态。

门内，却是另一番光景。

一盆炭火烧得正旺，将小小的亭子间烘得暖融融的，与门外的冰天雪地判若两个世界。

阿水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白衬衫，他挽着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正拿着一根皮带，随着嘴里的咒骂声，一下下抽在自己的另一条胳膊上。

声音沉闷，却极有节奏。

他的脚边，是几个早就准备好的、摔不坏的铁盆和一只破了口的搪瓷碗，他时不时会抬脚踹一下，制造出巨大的噪音。

地上没有一片狼藉，只有他自己收拾自己的动静。

而在炭盆旁的小桌边，阿苏正借着油灯的光，专注地看着那张巡捕房翻译写下的纸条。

阿水制造出的暴力声响与外头邻居的窃窃私语，对她来说，似乎没有半点影响。

好一会儿，阿水停下了动作，将皮带扔在一旁。

他胳膊上己经抽出了一道道清晰的红痕，但他像是感觉不到疼，弯下腰，默默地将地上的铁盆和破碗捡起来，摞好，放回墙角。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凉透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

“怎么样，姐？”

阿苏没有立刻回答，她拿起一根细细的炭笔，在一张草纸上快速地写画着，同时头也不抬地发问，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递给你的是雪茄，那他抽的是什么烟？”

“是.....三炮台”阿水仔细回想了一会儿，“而且烟嘴有被牙咬过的痕迹，说明他心里紧张，有事压着。”

“他提到天津的时候，用的是‘去’，还是‘回’？”

“……是‘去’。”

阿水回忆了一下，肯定地答道。

阿苏手里的炭笔停住了。

她在纸上寥寥数笔，勾勒出一个男人侧脸，然后将草纸举到灯下，朝着阿水：“是他吗？”

画上的人，眉眼模糊，但那对短平而粗壮的眉毛，却被画得异常清晰。

阿水凑过去看了一眼，用力点头：“就是他！

姐，你真神了。”

阿苏将草纸揉成一团，随手丢进了炭盆里，火苗一卷，瞬间化为灰烬。

她做出了初步判断：“这个人不是真的想跑路，调任令是幌子。

他提到‘去’天津，说明那里不是他的根基。

这份假文件，十有八九是用骗某个冤大头的。

告诉他，一百块美金，先付五十。

另外，让他……”话说到一半，阿苏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蹙起了眉头，似乎有什么被她略过了，但随后又惊觉！

“不对。”

阿水刚想应声，见状立刻把话咽了回去，身体下意识地坐首了些：“姐，怎么了？”

“太顺了，”阿苏的目光投向油灯那团跳跃的火焰。

“这件事，有三个地方说不通。”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

“第一，骗个人而己，浦东能做这东西的人不少，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你？

你在百乐门混了两个月，做的都是些哄女人的小生意，名声还没那么响。

他能精准地找到你，说明他，或者他背后的人，己经盯了你一段时间。”

阿水的脸色沉了下来，那股子混不吝的劲儿瞬间消失。

阿苏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既然是得罪了上司，到了要跑路的地步，那就证明事情己经严重到威胁性命，用钱摆不平了。

这种火烧眉毛的关头，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找最快、最稳妥的渠道，而不是找你一个‘据说有路子’的应侍生。”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亭子间里的空气都凝重了几分。

“最关键的是第三点，”阿苏的目光从火焰转向阿水，“既然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他为什么会给你回来询问的时间？

一个急着逃命的人，会恨不得当场就把东西拿到手。

他这么从容，只有一种解释——”阿水几乎是和她同时开口，两个字从牙缝里挤了出来：“钓鱼。”

“没错，”阿苏的语气冷得像外面的冰雪。

“他不是来买东西的。

他是想通过你，摸到我们。

或者说，摸到那个能做出‘调任令’的人。

他想见的，是我。”

亭子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哔剥”声，显得格外刺耳。

麻烦，不是找上门了。

麻烦，是一开始就设好了圈套，等着他们往里钻。

过了许久，阿水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气，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咧嘴一笑，只是那笑容里再没有半分轻松，只剩下一种豁出去的狠劲儿：“嗨，我当多大事儿。

他想钓鱼，也得看咱们这鱼愿不愿意上钩。

这单生意，咱不做。

明天我就告诉他，做不了，让他另请高明。

一个翻译而己，还能在法租界把咱们怎么样？”

“没用的，”阿苏摇了摇头、“他既然敢设这个局，就说明己经摸过我们的底，至少是他自认为的底。

我们今天拒了，明天就会有‘李翻译’、‘王翻译’找上门来。

只要我们还想做这行生意，这个钩子，就迟早要咬。”

阿水脸上的狠劲儿凝固了。

他明白阿苏的意思，他们被盯上了，就像被狼群盯上的猎物，躲是躲不掉的。

“那……接着走？”

阿水试探着问，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厌倦。

“走……”阿苏低声重复着这个字，眼神有些失落，她伸手拨了拨炭火，幽幽地叹了口气。

“从北平到天津，又从天津到这浦东……好不容易才算有个窝……”看到她难得流露出的落寞，阿水心口一堵。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自己卷的劣质烟草，叼在嘴里，也不点燃，就那么干叼着，语气却是毫不在意的轻松：“以前搁北平时，在皇城根下，为个馊了的泔水馒头，我能被人打掉半条命。

那时候我就想，能见天儿吃顿饱饭，就赛过活神仙。

后来到了天津，嘿，那帮孙子就跟疯狗似的，就因为画了几张破画，天天撵着咱们要钱，我就不明白了，画画惹TM谁了？”

“阿水……”阿苏想打断他的絮叨。

“姐，”阿水叼着烟，靠在椅背上，看着头顶被熏黑的屋顶，眼神里带着一种少年气的执拗。

“我就一混子，没你聪明。

你说哪儿好过，咱就去哪儿；你说啥好干，咱就干啥。

没什么大不了的。”

亭子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阿苏看着炭盆里那忽明忽暗的火光，就像看着他们姐弟俩一路走来的泥泞。

很久，她缓缓站起身，朝里屋那张小小的板床走去，只留下一个单薄的背影。

“少抽点。”

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这单，我们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