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府的百年桃树，开得能压碎春光风卷落最后一片瓣时，树身突然亮了——粉光里，枯枝抽绿，花瓣聚形，竟站出个红衣女子。
发簪是新鲜桃花，眼尾沾着春潮，一转身，满院花瓣都跟着她旋。
“仙女！”
她回头，月洞门后，个攥着桂花糕的小娃，正把眼睛睁得比糖葫芦还圆。
那是南宫家的小少爷南宫易，糕点渣沾在嘴角，却忘了擦，只首勾勾盯着她，连呼吸都轻了些，像是怕惊跑了这春日里突然冒出来的景致。
女子指尖轻轻一点，脚边刚落的花瓣又飘了起来，绕着小娃转了圈。
南宫易“呀”了一声，往后缩了缩，却又立刻探出头，小声问：“你、你是桃树上长出来的吗？”
她没答，只弯起眼笑。
风又起，桃枝轻晃，花瓣落在她肩头，也落在南宫易的发间。
小娃抬手，小心翼翼碰了碰肩头的花瓣，再抬头时，眼里己盛满了光：“我叫南宫易，你叫什么呀？”
这一问，倒让女子顿了顿。
千年修行，她只知自己是护着这棵桃树的灵，从未有过名字。
她望着满树繁花，又看向眼前眼巴巴等着答案的小娃，轻声道：“你若喜欢，便叫我桃花吧桃花！”
南宫易脆生生喊了一声，像是怕这名字会飞走似的，又赶紧补充，“桃花姐姐，我记住了！”
他把手里的桂花糕举得更高，糖霜顺着糕点边缘往下淌了点，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团甜痕：“这个给你，是厨房张婶刚蒸的，热乎着呢！”
桃花指尖轻抬，没碰糕点，倒先拂去了他嘴角的渣子。
指尖触到小娃软乎乎的脸颊时，她自己也愣了愣——千年时光里，她见惯了林间鸟兽、风吹草动，却从没碰过这样温热柔软的触感。
“谢谢易儿。”
她接过桂花糕，指尖裹着一层极淡的粉光，悄悄稳住了快凉透的温度。
南宫易盯着她的动作，忽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发间的桃花：“桃花姐姐，你明天还在这里吗？
我把我最爱的糖葫芦带给你！”
树影婆娑，花瓣落在两人发间。
桃花望着小娃亮晶晶的眼睛，想起千年里独自守着桃树的孤寂，轻声应道：“我在。”
这一声应，像颗石子投进春水里，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往后许多年的时光。
南宫易得了准话，攥着衣角的手松了松，又猛地想起什么，从袖袋里摸出颗用红绳系着的小桃木珠——是前几日去庙里求的，老和尚说能保平安。
他踮起脚，把木珠往桃花手边递：“这个给你！
戴着它，坏人就找不到你啦。”
桃花看着那颗磨得光滑的木珠，红绳上还沾着点孩童的汗湿，指尖接过时，能触到木珠残留的体温。
她把木珠系在腕间，粉白的绳结衬着红衣，倒像朵新开的小花。
“我该走啦！”
南宫易往后退了两步，又怕她看不见，特意站在月洞门的光亮里，“明天我带糖葫芦，比上次买的还大颗！”
说完，才攥着空了的糕点纸，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回廊尽头，衣角扫过廊下的兰草，带起一阵轻香。
桃花站在桃树下，望着他跑远的方向，腕间的木珠轻轻晃着。
风卷着花瓣落在她肩头，她抬手拂去，指尖却沾了点花瓣的粉。
千年修行里，她见惯了林间的枯荣、山间的风雨，却从没尝过这样的滋味——像刚化形时尝到的第一口晨露，又比那晨露更暖，更甜，缠在心头，散不开。
她低头摸了摸腕间的木珠，再抬眼时，满树桃花像是更艳了些。
暮色漫进后花园，把青石路染成淡灰，她靠着桃树坐下，指尖轻轻敲着地面，竟开始盼着明天的太阳，能早些升起来往日里，她总爱待在树洞里，看月光透过枝叶洒下的碎影，听林间虫鸣伴自己入眠。
可今日不同，掌心的木珠还带着暖意，耳边总绕着南宫易脆生生的“桃花姐姐”，连晚风卷着花瓣落在肩头，都像是带着甜意。
她抬手折下枝开得最盛的桃花，插在发间原本那朵的旁边——明天那小娃看见，定会笑得露出小虎牙吧。
做完这个举动，她自己先愣了愣，指尖轻轻碰了碰发间的花，眼底漫开浅淡的笑意。
月色爬上墙头时，桃花才回到树洞旁坐下。
她把桃木珠放在膝头，看着月光把木珠照得泛出浅淡的光。
千年时光里，她从未对“明天”有过这般清晰的期待，像是心里被塞进了颗刚摘的糖，要等着天亮，才能再尝一口甜。
远处传来南宫府打更的梆子声，笃笃两下，敲在寂静的夜里。
桃花拢了拢红衣，把木珠重新系回腕间，抬头望着满树繁花，轻声道：“等你。”
这两个字被晚风卷着，落在桃花瓣上，又随着花瓣飘落在青石路上，像是在为来日的无数个清晨，悄悄埋下了伏笔。
那伏笔像颗藏在土底的花种，只等晨光一照，便要冒芽。
夜露还凝在桃花瓣上时，桃花己醒了。
她没待在树洞里，反倒坐在月洞门旁的石阶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腕间的桃木珠——昨夜系绳时特意留了松量，就怕勒着，此刻倒正好能随着动作轻轻晃。
风里传来前院仆妇扫地的簌簌声，她便竖起耳朵听，连远处厨房飘来的米粥香，都觉得比往日更清晰。
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裹着糖香飘近，桃花猛地抬头，正撞见南宫易跌跌撞撞冲进来，手里的糖葫芦举得老高，糖衣上还沾着片不知从哪蹭来的桃瓣。
“桃花姐姐！”
小娃跑得急，额角沁着汗，却先把糖葫芦往她面前递，“你看！
我特意让老妪多裹了层糖，甜！”
桃花接过时，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背，滚烫的。
她皱眉想替他擦汗，却见南宫易己凑到树前，仰着头看满树繁花：“姐姐，今天的花好像比昨天更红了！”
说着，还伸手要够枝桠上的花苞，踮着脚晃悠，领口的麒麟纹也跟着抖。
桃花怕他摔着，伸手扶了把他的腰。
指尖触到软乎乎的衣料时，她忽然想起昨夜埋下的那瓣桃花——此刻正被风卷着，轻轻落在南宫易的发间。
她没说话，只望着那抹粉白，心里忽然清楚：往后的日子，这后花园的风，该要带着两个人的温度了。
吹了一季又一季。
次年春，南宫易赴京应试前，特意在桃树下埋了坛桃花酿。
桃花妖蹲在他身侧，看他用红泥封坛时，指尖的麒麟纹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等我回来，”他忽然攥住她的手腕，把那坛酒往她怀里推，“这风里的温度，得再加上这坛酒的烈。”
她低头笑，任花瓣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那时她还不知道，这坛酒的烈，会和往后的岁月缠在一起——他高中那日，京城的风卷着捷报，一路吹到城南桃林；他为官守节时，深夜的风会送来他藏在袖中的桃花酥；他两鬓染霜时，蹒跚着来桃林，还会指着落了他满肩的花瓣，笑问“姐姐，今日的花可还红？”
而那风，始终带着两个人的温度，从少年到白头，把每一片桃花、每一寸时光，都酿成了最绵长的牵挂后来某个落雪的冬日，他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她坐在旁边替他掖被角，看见他鬓边落了片不知从哪飘来的桃花瓣——明明是隆冬，花却开得艳。
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也是这样仰着头看她，说花比昨日更红。
风从窗棂钻进来，带着梅香，也带着他绵长的呼吸。
她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像吻落一片迟来的桃花：“这牵挂啊，原是要从春到冬，生生不息的。”
再后来，摇椅空了，桃花林却没荒。
有个穿青衫的少年总来树下徘徊，手里攥着半块桂花糕，仰头看满树繁花时，眉眼像极了当年的南宫易。
桃花妖飘落在他肩头，少年忽然回头，眼睛亮得惊人：“姐姐，你看这花……是不是比昨天更红了？”
风卷着花瓣簌簌落下，她在他发间别了朵新开的桃花，声音散在风里，温柔得像三百年前的旧梦：“是啊，红了一辈又一辈呢。”
又过了许多年，青衫少年也成了白发老者，临终前他拉着孙儿的手，指着窗外的桃林：“看见那树了吗？
你曾祖母……哦不，是桃花姐姐，她还在等花开呢。”
孙儿似懂非懂地点头，却见老人闭上眼时，窗外的桃花忽然齐齐落了一瓣，落在老人眉心，像个温柔的吻。
而桃林深处，那株最老的桃树忽然抖落满枝繁花，花雨里，有个女子的身影若隐若现，她望着远方，指尖凝着的桃花瓣上，映着一代代人的模样，也映着生生不息的牵挂千百年后，城南的桃林成了传说。
有个说书先生总爱讲：“那桃花妖啊，守着一片林，等了无数个春。
有人说她傻，可你看那风里的温度，一辈辈传着，哪是傻，那是把牵挂酿成了时光的酒……”台下听客听得入神，忽觉头顶落了片桃花瓣，低头一看，瓣心竟有个极小的“易”字。
风从桃林深处吹来，带着淡淡的酒香，也带着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是啊，这酒，还得再酿千万年呢”后来有个迷路的姑娘闯进桃林，见着林中央立着块半旧的石碑，碑上没刻名字，只浅浅拓着朵桃花，花瓣纹路里还嵌着点暗红——像是当年南宫易袖口沾的朱砂，又像是岁月浸出的温软。
姑娘伸手去摸，指尖忽然触到一丝暖意，风里顿时飘来清甜的香气，混着极淡的墨味。
她抬头，看见满树桃花簌簌摇晃，有片花瓣落在她掌心，竟慢慢显出行小字：“牵挂未散，此处可歇。”
姑娘忽然红了眼，想起离家时祖母说的“累了就往有花的地方去”，原来有些温暖，真能跨过千百年，等着每个需要的人来寻姑娘在桃林里歇了三日，每日清晨都能看见石桌上摆着温热的桃花粥，粥碗边总卧着朵新开的桃花。
临走那日，她折了枝最艳的桃枝揣进怀里，刚走出林口，就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声响，回头时只看见漫天飞落的花瓣，像在替谁送别。
那枝桃枝姑娘养了许多年，即便寒冬也不落瓣。
后来她有了女儿，女儿又有了女儿，每一代女孩出嫁时，都会从枝上折一小段，插在发间——她们不知道这枝桃的来历，只知道带着它，心里就会格外安稳，仿佛总有谁在身后，替她们守着绵长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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