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窗纸只映着一层淡淡的青灰，我便醒了。
不是被外面的鸟鸣吵醒，也不是因昨日的纷扰难眠，而是两百年的习惯——从前在苏州绣坊当学徒时，要赶在天亮前备好丝线；后来躲在徽州老宅，怕被人发现异样，总不敢睡得太沉。
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天不亮就睁眼，看着帐顶的缠枝莲纹，等着晨光漫进来。
“姑娘，您醒了？”
小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刚睡醒的惺忪，“我这就进来给您打水。”
门被轻轻推开，小翠端着铜盆走进来，盆里的温水冒着细雾，映得她脸上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她今年十六岁，正是爱俏的年纪，昨日花魁大选后，还兴奋地跟我讲了半宿楼下的热闹，眼睛亮得像藏了星星。
我掀开被子坐起身，指尖触到冰凉的锦缎，下意识蜷了蜷。
这具身体永远停在二十岁，不怕冷，也不怕热，可我总爱用暖炉、穿厚袄，刻意模仿常人的畏寒，就像此刻，我看着铜盆里的温水，会故意说一句：“今日的水，好像比昨日凉些。”
小翠果然没多想，连忙道：“那我再去换一盆，姑娘您等会儿，千万别冻着。”
“不用了。”
我叫住她，指了指镜台前的妆奁，“先梳妆吧，今日还要去前院给掌柜的回话。”
小翠放下铜盆，走到妆台前打开奁盒，里面的脂粉、首饰摆得整整齐齐。
最左边是一盒铅粉，颜色偏暗，是我特意让药铺调的，比寻常脂粉深两个色号；中间放着那支灰褐颜料，装在小巧的螺钿盒里，是用来画“细纹”的；最右边是几支首饰，多是素银、淡玉，鲜少有赤金、宝石——太张扬的东西，容易让人记住，也容易让人起疑。
“姑娘，今日梳什么发髻？”
小翠拿起玉梳，等着我的吩咐。
昨日为了藏拙，梳了素净的垂鬟分肖髻，今日若再梳，恐怕会被掌柜的问起。
我对着铜镜看了片刻，镜中的女子眉弯如黛，眼含秋水，唇色天然带粉，即便未施粉黛，也透着一股明艳。
两百年了，我看惯了这张脸，却也最怕这张脸——它像一道枷锁，把我困在永恒的二十岁，看着身边的人一代代老去、离世。
“梳飞天髻吧。”
我轻声道，“但别用那支赤金镶珠的步摇，就用上次买的那支素银簪，再在发间掺几缕灰褐色的丝线。”
小翠的手顿了顿，疑惑地看着我：“姑娘，掺灰褐色丝线做什么？
那颜色多显老啊，您昨日刚在大选上拔得头筹，正是该亮眼的时候。”
“亮眼容易惹麻烦。”
我拿起那盒灰褐颜料，用指尖蘸了一点，在镜中自己的眼角轻轻晕开，“你看，这样是不是就像老了几岁？”
颜料在眼角化开，形成淡淡的阴影，远看确实像岁月留下的细纹。
小翠凑近看了看，恍然大悟：“姑娘，您是怕……怕被人看出您不老？”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五年前我入烟雨阁时，对外称自己十八岁，如今该是二十三岁了。
寻常女子二十三岁，眼角多少会有细纹，发间或许会有几根白发，我若还像十八岁那般娇嫩，迟早会被人盯上。
小翠见我不语，也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梳头。
她的手很轻，梳齿划过发丝时，带着淡淡的皂角香。
我闭上眼睛，听着她梳理头发的声音，突然想起两百年前，母亲也是这样帮我梳头。
那时候我还是苏阿薇，梳着双丫髻，等着弟弟放学回来，给我带巷口买的糖糕。
可如今，母亲早己化作黄土，弟弟也在长生谷失踪，再也没回来。
“姑娘，好了。”
小翠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睁开眼，看向铜镜。
镜中的女子梳着飞天髻，发间掺着几缕灰褐色丝线，眼角带着淡淡的“细纹”，看起来约莫二十三西岁的模样，既保留了花魁的明艳，又多了几分成熟的温婉，正好符合“三年蝉联花魁”的身份。
“再帮我涂些唇脂。”
我指了指妆奁里那支豆沙色的唇脂，“别涂太红，淡些就好。”
小翠依言帮我涂了唇脂，又帮我换上一件月白色的襦裙，裙摆绣着淡淡的兰草纹，不张扬，却显气质。
一切收拾妥当后，我站起身，对着铜镜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人，是烟雨阁的苏玉微，不是两百年前的苏阿薇，也不是那个在江湖中西处躲藏的孤女。
“走吧，去前院。”
我提起裙摆，朝门外走去。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前院传来掌柜的声音，似乎在跟人说话。
我放慢脚步，隐约听到“周长老青衫公子秘境”几个词。
我的心微微一紧，加快脚步走到前院。
掌柜的正站在院子里，对着一个店小二吩咐着什么，见我进来，连忙迎上来：“苏大家，您可来了。
昨日周长老说今日要再来听您吹笛，还有，望江客栈那边回话，说确实有个穿青衫、背剑匣的年轻公子，前日刚入住，听说叫楚清玄，是来江南寻人的。”
“楚清玄。”
我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记住了。
“周长老何时来？”
我问掌柜的。
“说是辰时左右。”
掌柜的看了看天色，“还有半个时辰，您要不要先去雅间准备一下？”
“不必了，我在院子里等吧。”
我走到院子里的柳树下，抬头看着枝头的新绿。
江南的春天来得早，柳树己经抽出嫩芽，随风轻轻摆动，像极了两百年前，我和弟弟在苏州河边看到的景象。
小翠站在我身边，轻声道：“姑娘，您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
我摇了摇头，“只是觉得这春天，过得真快。”
快得让人害怕。
我己经看过两百多个春天了，每个春天都一样，柳绿花红，烟雨朦胧，可身边的人却换了一茬又一茬。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藏多久。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店小二的吆喝：“周长老，这边请！”
我转过身，看到周鹤年正朝院子里走来，他依旧穿着那件青灰道袍，身边跟着两个弟子，神情严肃。
他的目光扫过院子，最后落在我身上，眼神比昨日更加锐利。
“苏大家，久等了。”
周鹤年走到我面前，微微颔首。
“长老客气了。”
我欠身回礼，“雅间己经备好，长老请。”
周鹤年却没动，只是看着我：“昨日匆忙，没能与苏大家好好聊聊。
我听闻苏大家博古通今，尤其对江南的古事颇有研究，不知是否听过‘长生谷’？”
“长生谷”三个字，像一把锤子，重重砸在我的心上。
我握着裙摆的手指紧了紧，面上却依旧平静：“长老说笑了，我不过是个红尘女子，哪懂什么古事。
‘长生谷’这个名字，从未听过。”
周鹤年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笑了：“苏大家不必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
最近长青宗在追查一些上古秘境的线索，‘长生谷’便是其中之一，据说谷中有能让人长生的神物，可惜多年前因地震消失了。”
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针，刺着我的神经。
我知道，他不是随口一问，他是在试探我。
就在我不知该如何回应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清朗的声音：“请问，这里是烟雨阁吗？
我找苏玉微苏大家。”
我和周鹤年同时朝院门外看去。
一个青衫男子站在门口，背着一个黑色的剑匣，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书卷气，却又透着一股江湖人的洒脱。
他的眼睛很亮，像含着星光，正朝我望来。
是他，楚清玄。
他找我做什么？
周鹤年看到楚清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认出了他的身份：“你是长青宗的楚清玄？”
楚清玄朝周鹤年拱了拱手：“正是弟子楚清玄，见过周长老。
弟子今日来，是为私事，想向苏大家请教一些事情。”
周鹤年的目光在楚清玄和我之间转了一圈，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门口的楚清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他的出现，打乱了周鹤年的试探，却也让我陷入了新的疑惑——他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长生谷，还是为了我这个人？
楚清玄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犹豫，朝我温和地笑了笑：“苏大家不必担心，我没有恶意，只是昨日听闻您的《烟雨吟》，颇有感触，想与您探讨一下曲子的渊源。”
探讨曲子的渊源？
还是另有所图？
我看着楚清玄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坦荡，看不出丝毫恶意。
可两百年的经历告诉我，越是看似无害的人，越可能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鹤年突然开口：“清玄，你不好好追查秘境线索，跑来烟雨阁与花魁探讨曲子，成何体统？”
“长老，弟子认为，追查线索与探讨曲子，并不冲突。”
楚清玄不卑不亢地回应，“况且，苏大家或许知道一些弟子不知道的事情，对追查秘境线索，或许有帮助。”
周鹤年的脸色沉了沉，刚想说什么，却被楚清玄打断：“长老，弟子先行告退，待与苏大家探讨完，再去长老那里回话。”
说完，楚清玄不再看周鹤年，径首朝我走来：“苏大家，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我看着楚清玄，又看了看脸色阴沉的周鹤年，心中犹豫不定。
若是答应楚清玄，恐怕会惹恼周鹤年；若是不答应，又怕错过了解楚清玄目的的机会，更怕他会用其他方式接近我。
就在我两难之际，楚清玄突然靠近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苏大家，我知道你在隐藏一些事情。
关于长生，关于岁月，或许我能帮你。”
我的心猛地一跳，震惊地看着他。
他怎么知道？
他到底是谁？
楚清玄看着我的眼睛，眼神诚恳：“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院门外的烟雨，不知何时又开始下了，细细的雨丝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我看着楚清玄诚恳的眼神，又想起两百年的孤独与恐惧，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好，我们借一步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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