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省的初夏,空气里已经浮动着黏腻的潮热。周日清晨的阳光,透过高层公寓的落地窗,泼洒进装潢精致的客厅,却驱不散刘超心底那份蠢蠢欲动的燥热。
他看着正在给六岁儿子小宇整理书包的王莉。她穿着一身柔软的米色家居服,侧影温婉,动作轻柔。晨光在她柔顺的长发上镀了一层金边,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美好。
这就是他奋斗多年想要守护的幸福。一个温柔的妻子,一个可爱的儿子,一份体面的事业。
可人心啊,总是贪的。有了儿子,他就愈发渴望一个娇娇软软的女儿,凑成那个象征着圆满的“好”字。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在他心里扎根、疯长。
“莉莉,”他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妻子的腰,下巴抵在她颈窝,声音带着刻意的讨好,“你看小宇马上要上小学了,家里一下子就冷清了。咱们之前说好的那件事……是不是该提上日程了?”
王莉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声音轻柔,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是说再等等吗?我手上那个新项目刚启动,实在抽不开身。”
“备孕而已,又不要你立刻怀上。”刘超把她身子扳过来,面对面,眼神热切,“我们先去做个全面的孕前检查,就当是买个安心,好不好?我都预约好了,今天上午就去。”
“今天?”王莉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你怎么……怎么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给你个惊喜嘛!”刘超得意地笑,并未深究妻子那一瞬间的失态,只当她是害羞,“我都打听过了,市妇幼的陆主任是这方面的权威。检查一下,我们科学备孕,争取生个最健康的宝贝女儿。”
他沉浸在对未来的美好蓝图里,没有看到王莉垂下的眼眸中,那翻涌的惊惧和挣扎。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儿子的书包带,指节泛白。
“我……我有点怕。”她声音微哑,“听说检查挺繁琐的,而且,我都这个年纪了……”
“怕什么,有我呢。”刘超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走吧,为了我们的‘好’字,再麻烦也值得。”
他语气中的兴奋和期待,像一块块巨石,堵住了王莉所有可能拒绝的借口。她最终沉默地点了点头,那动作,迟缓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去医院的路上,刘超开着车,车里放着轻快的音乐。他时不时畅想未来:“女儿眼睛一定要像你,大又亮……名字我都想了好几个,到时候你来挑……”
王莉靠在副驾驶座上,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回应得心不在焉。阳光明明晃得刺眼,她却觉得周身发冷。那条通往医院的路,仿佛是她命运的审判庭,每靠近一米,心就往下沉一分。
她无数次想开口:“刘超,我们回去吧,我不想检查。” 可看着丈夫那满是憧憬的侧脸,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她抱着一丝侥幸——也许,只是自己想多了,医院的系统不会记录那么久远的事情,或者,根本就不会查那么细。
市妇幼保健院人满为患,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坐在候诊区的塑料椅子上,王莉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周围坐满了或肚子隆起、或手持检查单的准妈妈们,她们脸上那种期盼和幸福的光芒,灼得她眼睛生疼。
刘超忙前忙后,取号、排队,显得干劲十足。他握住王莉冰凉的手,低声安慰:“别紧张,就是常规检查。”
王莉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手心却沁出冷汗。
叫到他们的号了。走进陆主任的诊室,一位面容和蔼、眼神却十分锐利的中年女医生接待了他们。询问了基本情况和生育意愿后,陆主任熟练地开具了一系列检查单。
“先去抽血,然后做B超,其他的项目按单子上的流程走就行。”陆主任语气专业。
整个检查过程,王莉像个提线木偶,任由护士摆布。抽血时,针头刺入血管的细微疼痛,反而让她有了一丝真实感。躺在B超冰凉的检查床上,她盯着天花板惨白的灯光,大脑一片空白。
她能感觉到,命运那只无形的手,已经扼住了她的喉咙。
所有检查做完,已是中午。两人回到陆主任诊室等待最终结果。刘超还在兴致勃勃地询问关于排卵期和营养补充的问题。
陆主任看着电脑屏幕上陆续传回的检查报告,起初表情平静。但渐渐地,她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起来,鼠标滚动速度变慢,目光在某一项报告上停留了许久。
诊室里的空气,仿佛随着她神色的变化,一点点凝固了。
刘超也察觉到了异样,停下了询问,有些不安地问:“陆主任,是……有什么问题吗?”
陆主任抬起头,目光先是复杂地扫过脸色苍白、几乎不敢与她对视的王莉,然后才凝重地看向刘超,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
“刘先生,王女士的常规检查指标大体正常。但是……”她顿了顿,这个“但是”让刘超的心猛地一提,“根据我们医院的电子健康档案系统记录显示,王女士名下……有多次人工流产手术记录。”
“嗡”的一声,刘超感觉自己的大脑像被重锤击中,一片轰鸣。
“多次?”他几乎是本能地重复,声音干涩,“是多少次?”
陆主任的嘴唇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还是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公布了那个骇人的数字:“系统显示,一共有七次。并且……最近的一次,就在上个月。”
“七次……上个月?!”
刘超猛地转头,看向身边的王莉,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困惑,以及开始疯狂滋长的怀疑和愤怒。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
“王莉!”他的声音因极度震惊而变调,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这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莉的脸,在那一刻血色尽褪,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她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涣散,充满了灭顶的恐惧。
但在刘超的逼视和陆主任探究的目光下,在那极致的恐慌中,她反而生出一种破釜沉舟的镇定。
“弄错了!一定是医院弄错了!”她猛地抽回手,声音尖利,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激动,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我从来没有做过那些手术!上个月?上个月我一直在外地出差,跟进那个重要的项目,整个部门的同事都可以为我作证!怎么可能来这里做手术?!”
她转向陆主任,泪眼婆娑,语气恳切甚至带着一丝愤怒:“主任,你们一定要查清楚!这是严重的医疗事故!是有人盗用了我的身份信息!我要求核实!立刻核实!”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如此“理直气壮”,那一瞬间,竟然让濒临失控的刘超都产生了一丝动摇。
难道……真的是医院搞错了?
陆主任看着情绪激动的王莉,又看了看面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的刘超,无奈地叹了口气:“二位先别激动。我们医院的系统是和公安户籍系统联网的,身份核验非常严格,理论上,记录出错的概率极低。不过……”
她话锋一转,出于严谨补充道:“既然王女士提出异议,我们可以进行内部核查,调取更详细的手术档案,包括签字文件、监控录像如果相关区域有的话等。但这需要一点时间。”
“查!必须查清楚!”刘超几乎是吼出来的,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王莉,“我要知道真相!今天就在这里,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他感觉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在眼前晃动、碎裂。那个温柔、贤淑、顾家的妻子形象,正被“七次流产”、“上月手术”这几个血淋淋的字眼,撞击得四分五裂。
信任的基石,在这一刻,崩开了第一道,也是最深的一道裂痕。
王莉不再看刘超,只是倔强地咬着下唇,重复着:“查吧,查清楚了就好,我是清白的。”
可她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无法聚焦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滔天的巨浪。她心里清楚,有些她以为被时间掩埋的秘密,正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破土而出。
而她,已经无路可逃。这场始于“二胎”的幸福憧憬,最终变成了一场指向她过往的、公开的刑讯。
医院的走廊安静而漫长,等待核查结果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凌迟。刘超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不敢想象,如果……如果那些记录是真的,他该如何面对身边这个同床共枕多年的女人?他们的婚姻,又将何去何从?
风暴,已然降临。而这一切,还仅仅是个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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