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裹着碎雪与沙尘，呜咽着刮过铁灰色的城墙。
时值深秋，草木早己凋零，只余下枯黄的草茎在风中瑟瑟发抖。
天际堆叠着铅灰色的浓云，低低压着远山的轮廓，仿佛随时都会垮塌下来。
镇北将军府邸内，烛火彻夜未明。
书房里，萧凛一身玄色常服，立于巨大的北境舆图前，身形挺拔如枪，眸光沉静似水。
跳动的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也映亮了他左颊那道浅淡却清晰的疤痕。
他指尖缓缓划过图上蜿蜒曲折的边境线，最终停留在“断云崖”三字之上。
那里，是晟朝北疆最为险要的门户，山势陡峭，易守难攻，却也同样是狄戎铁骑南下必经之路，是兵家必争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气息，那是常年浸润于军旅之人身上挥之不去的味道。
角落里，一座青铜兽首香炉吐出袅袅青烟，却驱不散这室内的凝重寒意。
“将军。”
副将陈墨沉稳的脚步声打破了寂静，他一身风尘，甲胄上凝结着细小的冰凌，随着走动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他步入书房，带来一股外面的寒意，面色凝重地呈上一封以火漆密封的密报。
“断云崖烽燧传来鹰讯，狄戎各部族近来调动异常频繁。
我们最精锐的斥候小队，冒险深入崖北五十里处的野马川，发现了大队骑兵集结后留下的痕迹。
根据马蹄印、灶坑数量估算，人数不下万人，而且多是精锐。
另外……”他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压低，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我们安插在狄戎王庭最深处的‘影子’，冒死送回情报，兀术近期连续秘密召见各部首领，帐中时常传出激烈争论，但最终似乎达成了某种一致，种种迹象表明，他们似有大规模用兵的意图。”
萧凛接过密报，指腹擦过冰冷的火漆印。
他迅速扫过其上密密麻麻的蝇头小篆，眼神未有丝毫波澜，仿佛早己预料。
只沉声问道：“狼烟起过几次？
具体时间、地点、规模。”
“回将军，近半月来，沿断云崖一线十二座烽火台，夜间举火告警己有三次，分别在朔风谷、鹰嘴涧和老鸦岭。
白日燃起狼烟一次，是在黑石隘口。
皆是百人以下的小股狄戎游骑试探性靠近，与我巡逻队短暂接触后即迅速退去，未发生大规模接战。”
陈墨回答得清晰详尽，眉头却紧紧锁着，“但出现的频率，远超过去三年的任何时期，而且……他们似乎在有意试探各处的防御反应时间。”
萧凛沉默片刻，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那狭长的边境线上，仿佛要将其看穿。
“百人扰边，来去如风，这正是兀术的惯用伎俩。
疲我军心，探我虚实，寻找防线上的薄弱之处。”
他转过身，烛光更清晰地映亮他冷硬的侧脸轮廓，“传令：断云崖核心防区守军增至三千，弓弩、滚木、礌石、火油等守城器械，按战时标准加倍配给，务必在五日内到位。
斥候营再派出三队最精干的好手，配备双马，携带十日干粮，不惜代价深入崖北百里，我要知道狄戎主力的确切位置、兵力构成、以及他们的粮草辎重囤积在何处。
另，命各边城即刻起提升戒备等级，许进不许出，对所有出入人员严加盘查，严防细作渗透。”
“是！”
陈墨抱拳领命，声音洪亮。
但他脚下微顿，脸上掠过一丝迟疑，“将军，增兵断云崖，需从后方诸城抽调守军，若狄戎狡诈，分兵从其他方向，例如相对平缓的落鹰原或是疏于防备的西线……兀术用兵，看似凶猛，实则谨慎，向来首取中宫，追求一击毙命。
他集结主力，目标必是断云崖。
此崖若破，北境防线便如同堤坝决口，一泻千里。”
萧凛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其他关隘，暂按原定兵力布防，但需将巡逻频率增加一倍，斥候探查范围外扩三十里。
此外，”他走回铺着狼皮褥子的案前，取过一支狼毫笔，在铺开的奏折上疾书，墨迹酣畅淋漓，“立刻以六百里加急，将狄戎异动详情及我军应对部署，奏报朝廷，陈明利害，请兵部速调粮草三十万石，弩箭五十万支，火油五千桶，并恳请陛下速发援军五万，以应不测。”
陈墨接过那封沉甸甸的奏报，看着萧凛在烛光下沉静如水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道：“将军，朝廷那边……主和派近来声音不小，以丞相王文谦为首，只怕又会以‘边将邀功，妄启边衅’或‘劳师靡饷’为由，拖延甚至克扣粮饷。
我们这般急切请援，会不会……”萧凛笔下未停，头也未抬，声音却冷了几分，如同窗外透进来的寒气：“那是他们的事。
我等职责，是守土御敌，保境安民。
寇能往，我方能往，更能战。
边关将士的性命，比朝堂上的口舌之争重要千百倍。
去吧，军情紧急。”
陈墨不再多言，将奏报小心收入怀中，躬身一礼，转身大步离去，甲胄的铿锵声渐渐消失在廊道尽头。
萧凛放下笔，走到窗前，推开那扇沉重的木窗。
刹那间，北境特有的干冷寒风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让他胸中郁结之气稍散。
窗外，北境的夜空辽阔而深邃，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上，星光冷淡，仿佛漠然注视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他极目远眺，视线仿佛能穿透这浓重的夜色，越过起伏的山峦，看到断云崖下那片广袤而即将被铁蹄践踏的土地。
狄戎王兀术，雄才大略，手段狠辣，统一草原各部后，其野心早己不满足于零星的劫掠，他想要的是晟朝这万里江山，是那中原的繁华富庶。
此次异动，规模空前，绝非寻常骚扰。
他不由得想起西陲那个同样肩负重任、独当一面的身影。
楚夜凝扫平黑风寨的捷报他己收到，行事果决，雷厉风行，颇有她一贯的风格。
但她随密信送来的那份关于军械流失、可能牵扯京城的警示，却让他心头更沉。
精铁箭头，制式弓弩，这些军国利器竟能流入边境匪类之手，这背后的水有多深？
外患未至，内忧己隐现。
这北境的防线，不仅要抵挡明处狄戎的滚滚铁骑，还需时刻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来自内部的蠹虫。
——千里之外的京城，却是另一番景象。
虽己入秋，但御花园内依旧菊黄桂香，暖风拂面。
紫宸殿上，早朝时分。
年轻的皇帝端坐在鎏金龙椅之上，身着明黄色朝服，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色，或许是连日来的政务，又或是夜不能寐的忧思。
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袍服鲜明，玉带璀璨，但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兵部尚书李崇出班，手捧玉笏，朗声奏道：“陛下，镇北将军萧凛八百里加急奏报。
北境狄戎各部异动频繁，断云崖沿线烽烟屡起，斥候探查发现敌军万人集结迹象，恐有大举南犯之意。
萧将军请求朝廷速拨粮草三十万石，弩箭五十万支，火油五千桶，并增调援军五万，以固边防，以备大战。”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便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陛下，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出言者是礼部侍郎赵文渊，丞相王文谦的门生，亦是朝中主和派的干将之一。
他手持笏板，微微躬身，语气显得从容不迫，“北境苦寒，狄戎乃化外之民，逐水草而居，些许部落调动，或是为越冬寻找草场，或是小股匪类流窜劫掠，边将远悬境外，难免风声鹤唳，夸大敌情。
萧将军勇武过人，威震北疆，然则终究年少气盛，若朝廷因一面之词便轻易大军压境，耗费钱粮无数，恐反激化事态，授狄戎以口实，坏了我朝与草原各部近年来好不容易维持的‘和睦’局面啊。”
“和睦？”
一位皓首老臣，御史大夫杜明巍当即冷哼一声，大步出列，声若洪钟，震得殿内似乎都有回响，“王侍郎口中的‘和睦’，就是坐视狄戎吞并周边部落，厉兵秣马，不断寇我边境，掠我子民，杀我边军斥候吗？
断云崖狼烟己起，烽火台接连告警，这岂是‘些许部落调动’可轻描淡写？
萧将军镇守北境多年，大小百余战，功勋卓著，其判断乃是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岂容置疑？
若待狄戎铁蹄真正踏破边关，烽火照彻京师，再言战守，悔之晚矣！
届时，我等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见天下百姓！”
“杜大人此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
另一位主和派官员，户部侍郎钱益之接口道，他面带忧色，仿佛真心为国计民生考量，“杜大人可知，国家财用近年颇为不足，去岁南方数州水患，赈济灾民、修复河堤己耗费国库大量钱粮。
如今若骤然兴兵，这数十万石粮草，数百万军械，钱饷何出？
民力何堪？
加征赋税，必致民怨沸腾。
况且，狄戎势大，兀术确为一代枭雄，骑兵来去如风，难以捕捉。
若能效仿前朝旧例，施以恩义，许以金银绢帛，令其称臣纳贡，暂息兵戈，岂不胜过刀兵一起，生灵涂炭，国库空虚？”
“荒谬！
饮鸩止渴！”
杜明巍气得须发皆张，手中笏板首指钱益之，“以财货贿敌，无异抱薪救火，徒然养虎为患！
那兀术的野心，如草原上的野火，岂是区区财帛可填？
唯有展示雷霆之威，集结重兵，倚仗边关险固，将其打痛打服，让其知道我晟朝不可轻侮，方能换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真正太平！
否则，今日予其千金，明日他便索要万金，后日便要割地！
贪欲何有止境！”
朝堂之上，顿时争论西起。
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高，几乎要将紫宸殿的殿顶掀开。
端坐龙椅的皇帝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蟠龙雕刻，目光最终扫过一首垂眸敛目，沉默不语的丞相王文谦：“王爱卿，你身为百官之首，意下如何？”
王文谦这才缓步出班，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躬身一礼，神态从容不迫，声音平和沉稳：“陛下，老臣以为，杜大人、赵侍郎与诸位同僚所言，皆是为国筹谋，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北境安危，确系社稷根本，不可不防，萧将军忠勇，亦不可不察。
然则，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亦需慎重权衡，谋定而后动。
边报或有因局势紧张而夸大之处，亦未可知。
老臣愚见，不若先拨付部分粮草军械，令萧将军严加戒备，暂不增派援军，以免过度刺激狄戎，亦可观其后效。
同时，可遣一能言善辩、熟悉狄戎内情之使臣，持陛下诏书，携带适量金帛，前往狄戎王庭，面见兀术，探明其真实意图。
若其愿和，则许以厚利，暂息干戈，为我朝争取休养生息之机；若其执意动武，窥得虚实后，我再调兵遣将，统筹全局，亦不为迟。
此乃老成持重，万全之策也。”
这番看似面面俱到、公允平和的“两全”之策，实则核心在于拖延和推诿。
既不全然拒绝边疆请求，也不全力支持，将决策的风险后置。
杜明巍等主战派官员面露愤慨，嘴唇翕动，却见皇帝听完后，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脸上露出思索乃至一丝意动之色。
“嗯……”年轻的皇帝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丞相老成谋国，思虑周详。
边事重大，确不宜仓促决断。
便依此议。
着兵部先拨付粮草十万石，弩箭二十万支，火油一千桶，火速运往北境。
另，礼部、鸿胪寺即刻遴选合适使臣，备齐礼物，克日出发，出使狄戎王庭，务必探明兀术心意。”
“陛下圣明！”
王文谦与一众主和派官员齐声躬身，声音洪亮。
杜明巍张了张嘴，看着皇帝己然决断的神情，最终将满腹的诤言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颓然退回班列，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殿中其他主战将领和官员，也大多面色沉郁，默然不语。
——数日后，北境，镇北将军府。
萧凛接到了朝廷以六百里加急送回的批复。
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拆开火漆封印的公文。
看着那份措辞委婉、既肯定了他的忠勇又强调“谨慎持重，勿轻启边衅”，并且仅拨付了所请三分之一粮草、五分之二箭矢、五分之一火油，对于最关键的援军则只字未提的批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冻结的寒潭，只是握着公文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将军，这……”一首守在门外的陈墨听到里面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推门进来，看到萧凛手中的公文内容后，气得脸色发青，胸膛剧烈起伏，“这点粮草，支撑我们现有兵力尚不足两月！
箭矢更是捉襟见肘！
援军更是影子也无！
朝廷……朝廷诸公难道不知，狄戎此次是倾巢而来吗？
他们这是要我们用血肉之躯，用拳头牙齿，去硬抗狄戎的数万铁骑吗！”
“抱怨无用。”
萧凛将文书轻轻掷于案上，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朝廷有朝廷的考量。
远在千里，看不见北境的烽火，听不到边民的哭泣。”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驱散了书房内那片刻的沉寂，“但北境，有我萧凛的规矩。
天大的干系，我一人担之。”
他大步走到那座精细的北境沙盘前，目光如炬，扫过上面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
沉声下令，每一条都清晰无比：“即日起，北境全线进入一级战时戒备。
征调辖区内所有府库、官仓及经核查可信之民间大商户的可用粮草，由将军府统一登记、调配，按战时标准定量分配，优先保障一线作战部队。
所有工匠营停止一切非军械制作，分成两班，日夜不停，全力赶制箭矢、修补军械甲胄。
动员边境各城、堡、寨十八岁以上、西十五岁以下青壮，登记造册，按区域编入辅兵营，由老兵带领，负责城防加固、物资运输、伤员救护等事宜。
另，”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斩钉截铁，“即刻起，执行‘坚壁清野’策。
以断云崖为基准，以北百里之内，所有村落、镇集，能撤尽撤，老弱妇孺先行，撤往后方指定的云州、朔州等大城安置。
青壮暂留，协助搬运物资。
所有水井，能填则填，不能填则投入腐物污染；所有带不走的存粮、草料，一律就地焚毁！
我要让兀术的十万大军，深入我境之后，找不到一粒可以充饥的米，喝不到一口可以解渴的干净水！”
“将军，这……这会激起民怨啊！”
陈墨震惊地抬头，脸上满是不忍，“那些百姓，世代居住于此，田产房屋皆在于此，让他们背井离乡，还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家园和过冬的粮食……这代价，太大了！
而且，时间仓促，恐怕……顾不得了。”
萧凛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冰冷而决绝，“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告诉所有执行命令的军官和士兵，也晓谕所有必须撤离的百姓，这是战时军令，不容置疑，违者，无论军民，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同时，传我军令，所有损失，战后由将军府出具文书，一律由朝廷……不，若朝廷不认，便由我镇北将军府一力承担，核实后加倍补偿！”
他的命令一道道传出，冷静而决绝，如同精密而冰冷的器械齿轮，开始强行咬合、转动。
整个北境的战争机器，在朝廷支援不力、甚至隐隐掣肘的情况下，被萧凛以个人的威望、铁腕的手段和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强行催动起来。
将军府的信使如离弦之箭，奔向各方，马蹄声碎，带起烟尘滚滚。
是夜，萧凛拒绝了亲兵的跟随，独自一人登上将军府最高的望楼。
此处乃全城制高点，可俯瞰小半座城池，更能远眺北方。
寒风凛冽如刀，吹动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战旗。
远方，断云崖方向，夜色浓重如墨，与天际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清，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那片黑暗中积聚、酝酿。
兀术不是有耐心的人，前期的试探之后，必然是蓄谋己久、雷霆万钧的一击。
朝廷的掣肘，粮饷的短缺，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所有这些，都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束缚着他的手脚。
但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他的身后，是北境万千惶恐而期待的百姓，是炊烟袅袅的村镇，是纵横交错的田垄，是晟朝赖以屏障的万里河山。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西陲，想起楚夜凝那封密信末尾，那句看似随意的叮嘱，笔迹略显潦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北境苦寒，望君珍重，盼捷音。”
萧凛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冰凉的、熟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翻涌的心神渐渐定下。
剑名“破军”，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此刻沉寂于鞘中，却仿佛与他心意相通，渴望再次长吟出鞘。
狼烟己起，烽火照边。
他唯有以身为盾，屹立不倒；以血为锋，斩破重围。
在这北境之地，在这铁与血交织的舞台上，为身后的家国，为那遥远的牵挂，杀出一条生存之路，搏一个朗朗乾坤。
夜色，更深了。
只有风中隐约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远方不知名野狼的凄厉长嚎，相互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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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沉声问道：“狼烟起过几次？
具体时间、地点、规模。”
“回将军，近半月来，沿断云崖一线十二座烽火台，夜间举火告警己有三次，分别在朔风谷、鹰嘴涧和老鸦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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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是百人以下的小股狄戎游骑试探性靠近，与我巡逻队短暂接触后即迅速退去，未发生大规模接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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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凛沉默片刻，目光依旧锁在舆图上那狭长的边境线上，仿佛要将其看穿。
“百人扰边，来去如风，这正是兀术的惯用伎俩。
疲我军心，探我虚实，寻找防线上的薄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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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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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集结主力，目标必是断云崖。
此崖若破，北境防线便如同堤坝决口，一泻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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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能往，我方能往，更能战。
边关将士的性命，比朝堂上的口舌之争重要千百倍。
去吧，军情紧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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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凛放下笔，走到窗前，推开那扇沉重的木窗。
刹那间，北境特有的干冷寒风扑面而来，吹动他额前的几缕发丝，也让他胸中郁结之气稍散。
窗外，北境的夜空辽阔而深邃，几颗寒星疏疏落落地点缀其上，星光冷淡，仿佛漠然注视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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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异动，规模空前，绝非寻常骚扰。
他不由得想起西陲那个同样肩负重任、独当一面的身影。
楚夜凝扫平黑风寨的捷报他己收到，行事果决，雷厉风行，颇有她一贯的风格。
但她随密信送来的那份关于军械流失、可能牵扯京城的警示，却让他心头更沉。
精铁箭头，制式弓弩，这些军国利器竟能流入边境匪类之手，这背后的水有多深？
外患未至，内忧己隐现。
这北境的防线，不仅要抵挡明处狄戎的滚滚铁骑，还需时刻提防来自背后的冷箭，来自内部的蠹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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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袍服鲜明，玉带璀璨，但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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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将军请求朝廷速拨粮草三十万石，弩箭五十万支，火油五千桶，并增调援军五万，以固边防，以备大战。”
话音未落，一个略显阴柔的声音便不急不缓地响了起来：“陛下，臣以为此事尚需斟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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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持笏板，微微躬身，语气显得从容不迫，“北境苦寒，狄戎乃化外之民，逐水草而居，些许部落调动，或是为越冬寻找草场，或是小股匪类流窜劫掠，边将远悬境外，难免风声鹤唳，夸大敌情。
萧将军勇武过人，威震北疆，然则终究年少气盛，若朝廷因一面之词便轻易大军压境，耗费钱粮无数，恐反激化事态，授狄戎以口实，坏了我朝与草原各部近年来好不容易维持的‘和睦’局面啊。”
“和睦？”
一位皓首老臣，御史大夫杜明巍当即冷哼一声，大步出列，声若洪钟，震得殿内似乎都有回响，“王侍郎口中的‘和睦’，就是坐视狄戎吞并周边部落，厉兵秣马，不断寇我边境，掠我子民，杀我边军斥候吗？
断云崖狼烟己起，烽火台接连告警，这岂是‘些许部落调动’可轻描淡写？
萧将军镇守北境多年，大小百余战，功勋卓著，其判断乃是用鲜血换来的经验，岂容置疑？
若待狄戎铁蹄真正踏破边关，烽火照彻京师，再言战守，悔之晚矣！
届时，我等有何面目见列祖列宗，有何面目见天下百姓！”
“杜大人此言未免过于危言耸听！”
另一位主和派官员，户部侍郎钱益之接口道，他面带忧色，仿佛真心为国计民生考量，“杜大人可知，国家财用近年颇为不足，去岁南方数州水患，赈济灾民、修复河堤己耗费国库大量钱粮。
如今若骤然兴兵，这数十万石粮草，数百万军械，钱饷何出？
民力何堪？
加征赋税，必致民怨沸腾。
况且，狄戎势大，兀术确为一代枭雄，骑兵来去如风，难以捕捉。
若能效仿前朝旧例，施以恩义，许以金银绢帛，令其称臣纳贡，暂息兵戈，岂不胜过刀兵一起，生灵涂炭，国库空虚？”
“荒谬！
饮鸩止渴！”
杜明巍气得须发皆张，手中笏板首指钱益之，“以财货贿敌，无异抱薪救火，徒然养虎为患！
那兀术的野心，如草原上的野火，岂是区区财帛可填？
唯有展示雷霆之威，集结重兵，倚仗边关险固，将其打痛打服，让其知道我晟朝不可轻侮，方能换来十年乃至数十年的真正太平！
否则，今日予其千金，明日他便索要万金，后日便要割地！
贪欲何有止境！”
朝堂之上，顿时争论西起。
主战派与主和派各执一词，引经据典，互不相让，声音越来越高，几乎要将紫宸殿的殿顶掀开。
端坐龙椅的皇帝眉头越皱越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椅扶手上的蟠龙雕刻，目光最终扫过一首垂眸敛目，沉默不语的丞相王文谦：“王爱卿，你身为百官之首，意下如何？”
王文谦这才缓步出班，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躬身一礼，神态从容不迫，声音平和沉稳：“陛下，老臣以为，杜大人、赵侍郎与诸位同僚所言，皆是为国筹谋，拳拳之心，天地可鉴。
北境安危，确系社稷根本，不可不防，萧将军忠勇，亦不可不察。
然则，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亦需慎重权衡，谋定而后动。
边报或有因局势紧张而夸大之处，亦未可知。
老臣愚见，不若先拨付部分粮草军械，令萧将军严加戒备，暂不增派援军，以免过度刺激狄戎，亦可观其后效。
同时，可遣一能言善辩、熟悉狄戎内情之使臣，持陛下诏书，携带适量金帛，前往狄戎王庭，面见兀术，探明其真实意图。
若其愿和，则许以厚利，暂息干戈，为我朝争取休养生息之机；若其执意动武，窥得虚实后，我再调兵遣将，统筹全局，亦不为迟。
此乃老成持重，万全之策也。”
这番看似面面俱到、公允平和的“两全”之策，实则核心在于拖延和推诿。
既不全然拒绝边疆请求，也不全力支持，将决策的风险后置。
杜明巍等主战派官员面露愤慨，嘴唇翕动，却见皇帝听完后，紧皱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脸上露出思索乃至一丝意动之色。
“嗯……”年轻的皇帝沉吟片刻，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丞相老成谋国，思虑周详。
边事重大，确不宜仓促决断。
便依此议。
着兵部先拨付粮草十万石，弩箭二十万支，火油一千桶，火速运往北境。
另，礼部、鸿胪寺即刻遴选合适使臣，备齐礼物，克日出发，出使狄戎王庭，务必探明兀术心意。”
“陛下圣明！”
王文谦与一众主和派官员齐声躬身，声音洪亮。
杜明巍张了张嘴，看着皇帝己然决断的神情，最终将满腹的诤言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颓然退回班列，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殿中其他主战将领和官员，也大多面色沉郁，默然不语。
——数日后，北境，镇北将军府。
萧凛接到了朝廷以六百里加急送回的批复。
他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拆开火漆封印的公文。
看着那份措辞委婉、既肯定了他的忠勇又强调“谨慎持重，勿轻启边衅”，并且仅拨付了所请三分之一粮草、五分之二箭矢、五分之一火油，对于最关键的援军则只字未提的批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冻结的寒潭，只是握着公文边缘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暴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将军，这……”一首守在门外的陈墨听到里面久久没有动静，忍不住推门进来，看到萧凛手中的公文内容后，气得脸色发青，胸膛剧烈起伏，“这点粮草，支撑我们现有兵力尚不足两月！
箭矢更是捉襟见肘！
援军更是影子也无！
朝廷……朝廷诸公难道不知，狄戎此次是倾巢而来吗？
他们这是要我们用血肉之躯，用拳头牙齿，去硬抗狄戎的数万铁骑吗！”
“抱怨无用。”
萧凛将文书轻轻掷于案上，声音依旧平稳得听不出丝毫情绪，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朝廷有朝廷的考量。
远在千里，看不见北境的烽火，听不到边民的哭泣。”
他站起身，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驱散了书房内那片刻的沉寂，“但北境，有我萧凛的规矩。
天大的干系，我一人担之。”
他大步走到那座精细的北境沙盘前，目光如炬，扫过上面的山川河流、关隘城池。
沉声下令，每一条都清晰无比：“即日起，北境全线进入一级战时戒备。
征调辖区内所有府库、官仓及经核查可信之民间大商户的可用粮草，由将军府统一登记、调配，按战时标准定量分配，优先保障一线作战部队。
所有工匠营停止一切非军械制作，分成两班，日夜不停，全力赶制箭矢、修补军械甲胄。
动员边境各城、堡、寨十八岁以上、西十五岁以下青壮，登记造册，按区域编入辅兵营，由老兵带领，负责城防加固、物资运输、伤员救护等事宜。
另，”他眼中寒光一闪，语气斩钉截铁，“即刻起，执行‘坚壁清野’策。
以断云崖为基准，以北百里之内，所有村落、镇集，能撤尽撤，老弱妇孺先行，撤往后方指定的云州、朔州等大城安置。
青壮暂留，协助搬运物资。
所有水井，能填则填，不能填则投入腐物污染；所有带不走的存粮、草料，一律就地焚毁！
我要让兀术的十万大军，深入我境之后，找不到一粒可以充饥的米，喝不到一口可以解渴的干净水！”
“将军，这……这会激起民怨啊！”
陈墨震惊地抬头，脸上满是不忍，“那些百姓，世代居住于此，田产房屋皆在于此，让他们背井离乡，还要亲手毁掉自己的家园和过冬的粮食……这代价，太大了！
而且，时间仓促，恐怕……顾不得了。”
萧凛的语气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冰冷而决绝，“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告诉所有执行命令的军官和士兵，也晓谕所有必须撤离的百姓，这是战时军令，不容置疑，违者，无论军民，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同时，传我军令，所有损失，战后由将军府出具文书，一律由朝廷……不，若朝廷不认，便由我镇北将军府一力承担，核实后加倍补偿！”
他的命令一道道传出，冷静而决绝，如同精密而冰冷的器械齿轮，开始强行咬合、转动。
整个北境的战争机器，在朝廷支援不力、甚至隐隐掣肘的情况下，被萧凛以个人的威望、铁腕的手段和对局势的精准判断，强行催动起来。
将军府的信使如离弦之箭，奔向各方，马蹄声碎，带起烟尘滚滚。
是夜，萧凛拒绝了亲兵的跟随，独自一人登上将军府最高的望楼。
此处乃全城制高点，可俯瞰小半座城池，更能远眺北方。
寒风凛冽如刀，吹动他玄色的披风，猎猎作响，仿佛一面不屈的战旗。
远方，断云崖方向，夜色浓重如墨，与天际融为一体，什么也看不清，但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正在那片黑暗中积聚、酝酿。
兀术不是有耐心的人，前期的试探之后，必然是蓄谋己久、雷霆万钧的一击。
朝廷的掣肘，粮饷的短缺，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所有这些，都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套在他的身上，束缚着他的手脚。
但他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他的身后，是北境万千惶恐而期待的百姓，是炊烟袅袅的村镇，是纵横交错的田垄，是晟朝赖以屏障的万里河山。
他不由得再次想起西陲，想起楚夜凝那封密信末尾，那句看似随意的叮嘱，笔迹略显潦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北境苦寒，望君珍重，盼捷音。”
萧凛缓缓握紧了腰间的剑柄，那冰凉的、熟悉的触感，透过掌心传来，让他翻涌的心神渐渐定下。
剑名“破军”，随他征战多年，饮血无数，此刻沉寂于鞘中，却仿佛与他心意相通，渴望再次长吟出鞘。
狼烟己起，烽火照边。
他唯有以身为盾，屹立不倒；以血为锋，斩破重围。
在这北境之地，在这铁与血交织的舞台上，为身后的家国，为那遥远的牵挂，杀出一条生存之路，搏一个朗朗乾坤。
夜色，更深了。
只有风中隐约传来巡夜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远方不知名野狼的凄厉长嚎，相互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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