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西年的秋，冷得比往年早。
紫禁城角楼的飞檐还凝着晨露，辛者库南院的青瓦上己蒙了层薄霜，风卷着枯败的梧桐叶，在灰扑扑的院墙上打了个旋，又裹着沙尘，顺着刚推开的朱漆角门钻进来，刮得人脸颊生疼。
双姐把下巴往领口里缩了缩，粗硬的蓝布旗装磨得脖颈发紧，领口那圈补丁硌着皮肤 —— 是母亲连夜缝的，针脚细得像蛛丝，每一针都绕着 “平安” 二字。
她攥紧袖管里的小布包，指尖触到甘草的干硬纹理，鼻尖泛起酸意。
出发前母亲把这半块甘草塞进她手里，说 “遇事含一口，苦就淡了”，此刻那苦味正顺着指尖，悄悄渗进心里。
“都给我把脚并拢！
一个个歪歪扭扭，是来当祖宗还是当差的？”
尖利的呵斥像冰锥扎破晨雾，双姐赶紧抬头，看见个穿墨色缎面坎肩的嬷嬷站在院心，腰间明黄丝绦晃得人眼晕，袖口 “内管领” 的绣样针脚凌厉，一看就是不好惹的角色。
这便是刘嬷嬷，昨儿内务府管事特意提点过，说她手狠，新宫女没少在她手里吃苦头。
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来，像刀子似的刮过每个人的脸，最后停在队伍末尾的阿桃身上。
阿桃是双姐同村的，昨天在马车上还叽叽喳喳说要挣月钱给弟弟治病，此刻却攥着衣角，蓝布下摆被捏出几道深痕，连呼吸都透着慌。
“咱家把丑话说在前头，” 刘嬷嬷的声音又拔高了些，唾沫星子溅在青砖上，“进了辛者库，就别想着你家里那点娇惯！
主子们的膳、衣裳、院子，哪样不是咱们伺候出来的？
做错一步 ——” 她顿了顿，手里的烟杆往地上一磕，“轻则掌嘴，重则杖责！
尤其是御膳房当差的，锅碗瓢盆要是拿不稳，洒了主子的汤膳，仔细你们的骨头！”
阿桃吓得肩膀一抖，差点踩了前面人的鞋。
双姐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嘴型比了个 “稳” 字。
阿桃慌忙点头，可攥着衣角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半个时辰后，她们被领到御膳房后院的杂役房。
刘嬷嬷走在前面，翡翠坠子撞出叮叮当当的响，刚到膳房门口，就听 “哐当” 一声脆响 —— 阿桃手里的铜汤碗砸在地上，温热的鸡汤泼了满地，溅在刘嬷嬷的墨色缎面上，晕开一大片黄。
“你是瞎了眼还是聋了耳？”
刘嬷嬷的脸瞬间红到耳根，抬手就给了阿桃一巴掌。
“啪” 的一声脆响，阿桃踉跄着坐在地上，半边脸颊立刻肿起来，眼泪 “唰” 地涌出来，混着鼻涕往下淌。
“这是给贵妃娘娘熬的安胎汤！”
刘嬷嬷跺着脚，鞋上的鸡汤印子像块脏疤，“你知道这汤熬了三个时辰吗？
柴火都烧了半捆！
来人啊！
把这不知死活的拖下去，杖责二十！
让她记牢了，在御膳房当差，手比命还重要！”
两个太监立刻上前，架着阿桃的胳膊就往外拖。
阿桃的指甲抠着青砖，哭喊声撕得嗓子发哑：“嬷嬷饶命！
我弟弟还等着我挣钱治病啊！”
刘嬷嬷却连眼皮都没抬，挥挥手：“拖远些，别污了主子的地。”
双姐站在队伍里，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牙根发酸。
她看见阿桃被拖走时，目光往她这边扫了一眼，那眼神里的绝望，像针似的扎进心里。
昨天阿桃还说，等挣了月钱就给弟弟抓药，可这二十杖下去，别说挣钱，能不能站起来都难说。
“都看什么看？”
刘嬷嬷的目光扫过来，所有人都赶紧低头，“这就是犯错的下场！
从今天起，每人擦洗十口锅，劈一捆柴，完不成的，就别想碰晚饭的窝头！”
说罢，她甩着袖子走了，墨色缎面的影子消失在拐角，只留下满院的鸡汤味，混着阿桃渐渐远去的哭喊声，被风卷得没了踪影。
双姐走到墙角，拿起粗布抹布。
铁锅黑得发亮，沿上沾着的饭粒硬得像小石子，她得用指甲一点点抠。
井水冰得刺骨，刚沾到手就冻得发麻，可她不敢停 —— 刘嬷嬷说的 “完不成没饭吃”，不是玩笑话。
她想起母亲说的 “沉下心”，便放慢动作，仔细擦着锅沿的每一处污渍，连缝隙里的油垢都没放过。
“你叫觉禅氏双姐？”
温和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双姐吓了一跳，手里的抹布差点掉在地上。
抬头看见个穿浅灰旗装的宫女，手里攥着扫帚，眼角颗小痣透着亲和，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
“是，姐姐怎么称呼？”
双姐停下手里的活，腰微微弯了弯。
“我叫春杏，比你早来一年。”
春杏蹲下来，拿过她手里的抹布，在锅里转了个圈，油污就掉了大半，“刚才阿桃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刘嬷嬷就这脾气，咱们多小心些就好。”
双姐看着春杏熟练的动作，心里沉了沉。
她想起母亲教她认草药时说的 “留心看，处处都是活路”，犹豫了片刻，还是轻声问：“春杏姐姐，御膳房里，是不是有草药？”
春杏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眼角的痣也跟着动：“你问这个做什么？
后院有个小药圃，种着薄荷、甘草、茯苓，都是给主子们做药膳用的。
不过那地方有锁，得有管事的牌子才能进，咱们这些杂役，是靠近不得的。”
双姐的眼睛亮了亮，指尖又触到袖管里的甘草。
小时候母亲教她认草药，说薄荷能祛热，茯苓能安神，要是能学会用这些做药膳，说不定能在这辛者库里，找条不一样的路。
“我就是好奇，” 她赶紧低下头，抹布在锅里转着圈，“以前在家，见母亲用草药熬汤，觉得很神奇。”
春杏没多想，只是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奇归好奇，可别乱碰。
主子们的药膳金贵，要是弄错了，可不是杖责那么简单，弄不好要掉脑袋的。”
双姐点点头，目光却飘向院角那扇小木门。
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冷光，门缝里漏出点绿意，那是草药的叶子，像极了母亲院子里种的薄荷。
她心里悄悄打定主意，不管多难，都要去看看。
傍晚的时候，刘嬷嬷来检查。
看见双姐擦的锅亮得能照见人影，劈的柴码得整整齐齐，难得没挑刺，只从怀里摸出个黑窝头，丢在她手里：“还算利索，明天继续。”
双姐捧着窝头，走到后院的老槐树下。
窝头干得硌牙，咽下去时剌得喉咙发疼，她赶紧从袖管里摸出甘草，掰了一小块含在嘴里。
淡淡的甜味慢慢散开，混着窝头的糙味，竟也没那么难咽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咚” 的一声，一更天了。
紫禁城的灯火渐渐亮起来，乾清宫的方向透着明黄色的光，那是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
双姐望着那片光，心里默念：阿桃不知道怎么样了，以后自己一定要稳，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让母亲放心。
风又吹过来，卷着槐树叶落在她脚边。
双姐把甘草重新包好，攥在手里，指尖的暖意慢慢渗进心里。
她知道，这辛者库的日子苦，可只要沉下心，仔细看，总能找到活路 —— 就像母亲院子里的草药，再贫瘠的土，也能长出绿来。
夜渐渐深了，杂役房的灯一盏盏灭了。
双姐靠在槐树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药圃里的绿意。
那抹绿，是她在这深宫里，看到的第一缕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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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辛者库的日子苦，可只要沉下心，仔细看，总能找到活路 —— 就像母亲院子里的草药，再贫瘠的土，也能长出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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