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终于慷慨地洒满了小村庄，驱散了浓重的墨蓝，却没能驱走那份深入骨髓的寒冷。
空气依旧凛冽，吸一口，鼻腔里都带着冰碴子的刺痛感。
村东头，王婶像往常一样，早早地就站在自家那扇贴着褪色门神的木门前。
她裹着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棉袄，双手拢在袖筒里，脚尖无意识地在地上轻轻磕着，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条通往村外、蜿蜒进晨光里的土路。
她在等林德贵。
这几乎成了她多年来雷打不动的习惯。
林德贵天不亮挑着担子去镇上卖菜，晌午前回来，总能路过她家门口。
有时她会喊他一声“老林哥”，递上一碗刚烧开的热水，让他暖暖身子再走；有时看他担子轻了些，就知道菜卖得不错，心里也跟着松快一点；更多的时候，就是像现在这样，看着他佝偻着背、挑着空筐或者剩下些蔫菜叶，一步一步，沉重又疲惫地走回来，那背影总让她心里发酸。
今天，似乎比往常晚了些。
王婶抬头看了看升得老高的日头。
阳光刺眼，白晃晃地照着屋顶残留的薄雪和光秃秃的枝桠。
往常这时候，林德贵那熟悉的身影早该出现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了王婶的心。
“兴许是菜好卖，耽搁了？”
她自言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目光却愈发焦灼地在空荡荡的路上搜寻。
村里开始有了人声，鸡鸣狗吠，炊烟袅袅，新的一天活泛起来，可那条林德贵归家的路，却依旧空寂。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安感越来越重。
王婶的心跳得有些快，手心也沁出了点汗，被冷风一吹，冰凉。
她想起昨天傍晚硬塞给林德贵那几个冻梨时，他咳得厉害，脸色也比平时更灰败些。
“该不会……”一个可怕的念头猛地窜进脑海，王婶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
她再也等不住了，转身回屋，匆忙抓起一条厚围巾胡乱围在头上，脚步有些慌乱地迈出了家门。
“老林哥？
老林哥！”
她沿着那条熟悉的土路，一边快步走着，一边提高了声音呼喊。
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传出去老远，又被冰冷的空气弹回来，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却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几只麻雀被惊起，扑棱着翅膀飞向远处光秃的杨树。
王婶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她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寒风刮在脸上生疼，她也顾不上了，眼睛死死盯着路面，搜寻着任何可能的痕迹。
这条路，林德贵走了几十年，闭着眼都能摸回来，能出什么事？
走了大约一里多地，离村子己有段距离。
前方的路旁，一棵枝桠狰狞的老槐树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散落在地上，在阳光下反射着异样的光。
王婶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迟疑。
她一步步靠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两个无比眼熟的、歪倒的荆条菜筐。
一个筐口大张着，里面空空如也；另一个则侧翻在地，里面滚落出来的，是沾满了褐色冻土的白萝卜和青翠的小白菜，凌乱地散落在冰冷的硬土上。
那些萝卜和小白菜，还带着林德贵昨日精心淘洗过的水灵劲儿，此刻却像被遗弃的珍宝，狼狈地躺在尘埃里。
然后，她的目光凝固了。
在翻倒的菜筐旁边，在那片狼藉的蔬菜之间，静静地躺着一个人。
佝偻的身躯蜷缩着，穿着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戴着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
脸朝上，对着己经升得很高的、明晃晃的太阳。
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清晰地映照出那张她无比熟悉的、刻满岁月沟壑的面容。
是林德贵。
他的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眼珠失去了所有神采，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翳，空洞地倒映着无垠的天空。
脸色是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嘴唇微微张着，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身体以一种僵硬的、不自然的姿势倒卧着，仿佛一截被寒风彻底冻透、失去生机的枯木。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冻结了。
王婶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抽干了她全身的力气和血液。
她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抽气声，像是被人扼住了脖子。
“老……老林哥？”
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没有回应。
只有风吹过光秃树枝发出的呜咽。
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步挪到那具冰冷的躯体旁。
每一步都重若千斤。
她慢慢地、颤抖着蹲下身，离得那么近，近得能看清他花白眉毛上凝结的细小冰晶，看清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凝固的疲惫。
他不是睡着了，那是一种彻底的、毫无生气的冰冷和僵硬。
王婶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想去碰碰他的脸颊，想去试试那鼻息是否真的断绝。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皮肤时，她的视线猛地被林德贵脸旁不远处的一个小东西攫住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褐色的冻梨。
正是她昨天硬塞给他的那个最小的。
它滚落在翻倒的萝卜旁边，沾了些泥土，在阳光下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刺眼。
它没有被卖掉，甚至没有被他自己吃掉。
它就这样，和他精心准备的蔬菜一起，遗落在这寒冷的清晨，遗落在他生命的终点。
看着那个小小的冻梨，王婶脑中“嗡”的一声，所有强撑的堤坝轰然崩塌！
几十年的邻里守望，几十年默默无声的关心，看着他含辛茹苦拉扯大三个孩子，又看着他一天天在孤独和病痛中衰老、凋零……那些深埋在心底，从未敢宣之于口，甚至自己都未曾清晰辨认的情感——那份混杂着敬重、心疼、怜惜，或许还有一丝隐秘而深沉的爱慕——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火山熔岩，裹挟着巨大的悲痛和绝望，汹涌地冲破了所有束缚！
“德贵哥——！”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了所有未及言说情感的哭喊，猛地从王婶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凄厉地划破了冬日田野的寂静。
这哭声不再是邻居的悲悯，而是一个女人面对心爱之人骤然逝去的巨大哀恸。
眼中那滚烫的、汹涌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
砸在林德贵冰冷的、僵硬的棉袄上，砸在沾满泥土的白菜叶上，也砸在那个小小的、同样冰冷的冻梨上。
她终于不再顾忌，扑倒在林德贵冰冷的身体旁，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抓住他僵硬冰冷的胳膊，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他，唤醒他。
那冰冷的触感透过棉衣首刺掌心，刺得她心胆俱裂。
“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德贵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破碎沙哑，“天这么冷……你咋不吭一声啊……你的菜……你的梨……”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窒息。
“孩子们呢……你的孩子们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空旷的西野，又猛地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愤怒和悲凉，“他们知不知道你遭了多大的罪啊！
他们知不知道你一个人……一个人就这么……就这么没了啊！”
她哭得浑身颤抖，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泪水流失殆尽。
她紧紧抱着林德贵僵硬的肩膀，脸埋在他冰冷的棉袄上，呜咽声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那份藏了半辈子的暖意，终究没能化作一碗驱寒的热汤，一句熨帖的话语，一次及时的援手。
它最终，只能化为此刻这滚烫却徒劳的眼泪，滴落在冻土上，迅速凝结成冰。
金灿灿的阳光，公平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田野里散落的蔬菜，照耀着相拥（尽管一个是生，一个是死）的两人，也照耀着那个小小的、被遗落的冻梨。
阳光带来了白昼的明亮，却带不走这彻骨的寒冷，也融化不了这凝固的悲伤和那再也无法送达的、带着体温的关切。
王婶的哭声，成了这冬日暖阳下，最悲凉、最无力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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佝偻的身躯蜷缩着，穿着那件磨得发亮的旧棉袄，戴着那顶破旧的狗皮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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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贵哥——！”
一声撕心裂肺、饱含了所有未及言说情感的哭喊，猛地从王婶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凄厉地划破了冬日田野的寂静。
这哭声不再是邻居的悲悯，而是一个女人面对心爱之人骤然逝去的巨大哀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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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们呢……你的孩子们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空旷的西野，又猛地低头看向怀中冰冷的人，声音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愤怒和悲凉，“他们知不知道你遭了多大的罪啊！
他们知不知道你一个人……一个人就这么……就这么没了啊！”
她哭得浑身颤抖，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泪水流失殆尽。
她紧紧抱着林德贵僵硬的肩膀，脸埋在他冰冷的棉袄上，呜咽声变成了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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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最终，只能化为此刻这滚烫却徒劳的眼泪，滴落在冻土上，迅速凝结成冰。
金灿灿的阳光，公平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田野里散落的蔬菜，照耀着相拥（尽管一个是生，一个是死）的两人，也照耀着那个小小的、被遗落的冻梨。
阳光带来了白昼的明亮，却带不走这彻骨的寒冷，也融化不了这凝固的悲伤和那再也无法送达的、带着体温的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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