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的老城区陷在暮春的薄霭里。
午后的小雨刚歇，青石板路的纹路里积着细碎的水洼，映着头顶灰蒙的天，连巷口蓝布棚的影子都能清晰照见，棚角垂着的靛蓝补丁在水里晃，像片小帆。
巷口的糖粥摊子支着老木架，锅里的糯米粥滚出细密的白泡，乳白的汽裹着甜香往上飘，沾在棚顶的木梁上，凝出细小的水珠，顺着梁缝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这甜香飘出半条巷，却冲不散巷尾那片矮楼间的沉郁，那沉郁像蒙了层陈年的灰，连风掠过木窗棂时，都带着几分滞重的缓，吹得窗纸轻轻颤，却掀不起半点活气。
林风背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行囊站在巷口。
粗布面上打了块靛蓝补丁，是母亲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得像鸟啄的印，边角处的线己经磨得有些松，露出里面的棉絮。
行囊里裹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柄三寸宽的桃木剑，剑鞘是祖父传下的老梨木，靠近握柄的地方刻着个小小的 “林” 字，是祖父用小刀慢慢凿的，边缘被磨得圆滑，包浆温润得像浸过温水，贴在后背能觉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顺着衣料渗进皮肤里。
另一样是叠线装的玄门典籍，最上面那本《镇魂要术》的封皮裂着细缝，纸页泛黄得发脆，边角被翻得卷起毛边，里面还夹着片干枯的艾草，是家乡后山长的，去年秋天摘的，如今还带着点淡绿的痕，是他从小揣在怀里背熟的功课。
他穿件半旧的青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晒出来的浅褐。
裤脚沾着旅途的泥点，左裤腿的膝盖处补了块深青布，鞋尖磨得有些薄，能看见里面的麻线底。
眉眼是清俊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峰，只是眼神比同龄的年轻人沉些，像藏了水的玉，看过来时不刺眼，却透着股定劲，像山涧里的石头，任水冲也不动。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女声：“小伙子，是来寻地方住的？”
林风回头。
说话的妇人穿件灰布围裙，围裙的下摆沾着圈面粉，左腰处补了块米白的布，针脚比林风行囊上的粗些，却也结实。
她手里拎着个老竹编的篮，篮沿磨得发亮，里面的青菜根上带着湿泥，几片嫩黄的菜叶翘着，沾着的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更小的湿痕。
她鬓角沾了缕碎发，用个铜簪别着，簪子上的绿锈晕开，像片小叶子，眼角有细纹，笑起来时嘴角往两边扯，露出点黄牙，看着和善。
这是王阿姨，巷里的老住户，手里攥着好几间旧公寓的钥匙，专给外来的年轻人找住处，说话总带着点巷口老人的熟稔。
林风点头：“阿姨，我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
最好能稳得住气的。”
这话听着怪，王阿姨却没多问。
她上下打量林风两眼，目光扫过他后背鼓囊囊的行囊，眼珠转了转，像想起什么，伸手往巷深处指：“巧了，我这儿刚好有间空房，就在前面那栋楼，离江城大学近，走路也就一炷香的工夫，租金也便宜。
就是有件事得跟你说清楚。”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气音裹着水汽，像怕被风听见，“那栋楼旁边有处老宅子，是明代传下来的聂家老宅，空了好些年，没人敢靠近。
晚上你要是听见啥动静，别往外探头，更别往那边走，知道不？
前两年有个大学生好奇，翻进墙去看，出来就发了三天烧，醒了说看见穿白裙子的人影在院里走，头发长到腰，飘着走的。”
林风心里轻轻一动。
他从家乡小镇来江城，本就是循着阴气聚散的踪迹找过来的。
近来天地间的邪气渐盛，上个月在家乡后山，连百年的老松都枯了半边，祖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捏得他发疼，说往东南去，寻一处阴阳相济之地，既能遇机缘，也能避祸。
刚踏入这老城区时，他就觉出空气里飘着丝淡得几乎抓不住的阴翳，却又隐隐裹着股微弱的正气，像阴云里漏下的星子，散在巷子里的角角落落。
此刻听王阿姨提起古宅，倒正合了阴阳相济的迹象，古宅聚阴，公寓藏阳，刚好相冲相和。
跟着王阿姨往巷里走，脚下的青石板越来越滑，有些地方长了青苔，踩上去发涩。
那股正气也越来越清晰，像溪水慢慢漫上来，从脚边往身上绕。
公寓在一栋两层的旧楼里，二楼最东头。
楼门是木门，木纹里嵌着些灰，锁孔周围的铜锈绿得发暗，王阿姨掏出铜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铜钥匙碰着锁芯，发出咔啦一声轻响，转了两圈，才听见里面的锁舌弹开的声。
推开木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旧木头的腥气，像放了多年的旧箱子打开时的味，却掩不住墙角那点极淡的暖光。
那暖光像晨露落在草叶上的亮，随着林风的呼吸轻轻晃，碰着墙缝里的灰，散出极淡的光尘，是老宅的阴气与公寓的正气相冲，在墙缝里凝成的气场。
寻常人看不见，林风却能看得清，他指尖轻轻动了动，能觉出那股气在缓慢流转，像溪水流过石头缝，柔得很，却韧。
屋子小是小了点，家具都齐整。
王阿姨指着屋里的陈设，声音比刚才亮了些：“你看这木床，是老松木的，睡着稳，床头的木头上刻着几道浅痕，是之前住的学生划的，像小虫子爬的印。
还有这桌子，抽屉都拉得开，里面垫着张旧报纸，纸边都脆了。
就是年头久了，看着旧些，墙面上的白灰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黄土。”
她顿了顿，又说，“租金一个月五百，押一付三。
你要是诚心租，我再给你便宜五十，就当结个善缘。
你这小伙子看着老实，不像那些爱闹腾的学生。”
林风没看家具。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响的木窗。
窗户的木框己经有些歪，推的时候得用点劲，木轴发出吱呀的声，像老虫在叫。
窗外不远处，果然立着栋黑沉沉的宅子。
青砖上的灰皮剥落在墙根，堆出薄薄一层，被雨打湿，粘在砖上。
墙缝里长着几棵细瘦的草，叶子黄得发脆，风一吹就晃，却倒不了。
飞檐上的小兽雕像缺了只耳朵，黑沉沉地对着巷口，石头上的纹路里嵌着灰，像蒙了层眼。
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干得像铁丝，缠在砖上，有些地方的藤己经嵌进砖缝里，拉出细细的痕，看着像一道道疤。
连窗棂上的灰都厚得能抹下指印，从外面看进去，里面黑得像泼了墨，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空气沉得像压了块铁，连风都绕着走。
就这间吧。
林风回头，从行囊里掏出个蓝布包。
蓝布包的系带是棉线编的，他解开的时候，手指轻轻捏着，怕扯断了，这也是母亲缝的，线己经有些松。
里面的零钱有新有旧，新钱的边角挺括，带着点油墨的味，旧钱的边都磨圆了，上面的纹路有些模糊，他数的时候，手指碰着钱，能觉出上面的细痕，是被人捏久了留下的印。
他数出押一付三的数额，递到王阿姨手里：“阿姨，钥匙给我就好，收拾的事我自己来。”
王阿姨接过钱，指尖捏了捏，确认是真的，才从兜里掏出串钥匙，最上面那把是铜的，带着点体温，递给林风，还不忘叮嘱：“晚上真别去那古宅跟前晃。
那地方邪性，去年有个收废品的老头，想进去捡点旧木头，刚翻上墙就摔下来了，腿断了，到现在还拄着拐。
你一个外来的，别惹那麻烦，安安稳稳住着就好。”
林风应了声：“知道了。”
送王阿姨到楼梯口。
楼梯的木阶有些松，踩上去发晃，王阿姨走的时候，脚步放得轻，像怕踩断了。
关上门的瞬间，后背的桃木剑轻轻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叶，那点暖意更明显了些，顺着后背往心口绕。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指尖先碰着墙面上的灰，有点糙，再往下按，就能觉出那股暖光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温水慢慢流进胳膊里，连指尖的凉都散了。
连日赶路的疲惫像被这暖意裹住，慢慢化开，肩膀也放松下来，连眼神都亮了些，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的眉峰也舒展开。
祖父说的阴阳相济之地，大抵就是这儿了。
而那古宅里的阴翳，绝非寻常死物聚成的阴。
倒像是有灵体被困在里头，三魂七魄被什么东西锁着，才会散出这般滞重，又带着点委屈的气，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哭，却不敢出声。
林风从行囊里取出那叠典籍，放在桌案上。
桌案的木面有些不平，他放的时候，特意找了个平点的地方。
他翻开最上面的《镇魂要术》，手指捏着纸页的边缘，怕把脆纸扯破。
翻到 “灵体困厄，多因执念，亦或邪物锁魂” 那页时，夹着的艾草片轻轻掉出来，他赶紧伸手接住，放在桌案上，艾草的淡绿痕还能看清，只是己经干得发脆，碰一下就会掉渣。
墨迹是祖父当年用松烟墨研的，黑得发润，在泛黄的纸页上格外清晰，有些字的边角晕开，像小小的云。
他来江城本是为了寻机缘，没料到刚落脚就遇上这样的事。
既是遇上了，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家传的驱魔术，除了斩妖除魔，本就有渡灵脱困的本分，祖父当年就是这么教他的，教他辨善恶，分正邪，莫要见死不救。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
巷子里的灯亮起来，是那种昏黄的灯泡，挂在木杆上，光裹着水汽，散得不远，只能照亮身下的一小片青石板。
灯光透过木窗，落在书页上，把那些古老的字迹映得柔和，连纸页的脆痕都不那么明显了。
林风把桃木剑从背上取下来，放在典籍旁边。
梨木剑鞘在灯光下泛着浅黄的光，上面的 “林” 字也亮了些，纹理像水波纹，一圈圈散开，绕着剑鞘转。
他又走到窗边，望着不远处黑沉沉的古宅。
天己经全暗了，古宅更黑，像融在夜里，只有飞檐的轮廓还能看清，黑沉沉地对着他。
心里有了主意，先把住处收拾好，明日再去探探那古宅的底细。
至于宅里被困的灵体，若是善魂，他定要想办法帮它脱困；若是恶魂，也得弄清它被困的缘由，再做处置。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点古宅方向的凉。
那凉不刺骨，反倒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沾在皮肤上，很舒服。
吹得桌案上的典籍纸页轻轻晃，桃木剑鞘上的 “林” 字在灯光下，泛着的浅黄光亮了些。
林风拢了拢褂子的衣襟，衣襟上的布有些薄，能觉出风的凉。
他转身去收拾行囊，把典籍一本本码在桌角，每本都放得齐整，怕倒了压坏纸页。
换洗衣物是母亲缝的粗布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头，压在枕头下面。
这江城的日子，看样子，要比他预想的热闹些了。
午后的小雨刚歇，青石板路的纹路里积着细碎的水洼，映着头顶灰蒙的天，连巷口蓝布棚的影子都能清晰照见，棚角垂着的靛蓝补丁在水里晃，像片小帆。
巷口的糖粥摊子支着老木架，锅里的糯米粥滚出细密的白泡，乳白的汽裹着甜香往上飘，沾在棚顶的木梁上，凝出细小的水珠，顺着梁缝往下滴，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湿痕。
这甜香飘出半条巷，却冲不散巷尾那片矮楼间的沉郁，那沉郁像蒙了层陈年的灰，连风掠过木窗棂时，都带着几分滞重的缓，吹得窗纸轻轻颤，却掀不起半点活气。
林风背着个洗得发白的粗布行囊站在巷口。
粗布面上打了块靛蓝补丁，是母亲生前缝的，针脚细密得像鸟啄的印，边角处的线己经磨得有些松，露出里面的棉絮。
行囊里裹着两样东西。
一样是柄三寸宽的桃木剑，剑鞘是祖父传下的老梨木，靠近握柄的地方刻着个小小的 “林” 字，是祖父用小刀慢慢凿的，边缘被磨得圆滑，包浆温润得像浸过温水，贴在后背能觉出一丝若有若无的暖，顺着衣料渗进皮肤里。
另一样是叠线装的玄门典籍，最上面那本《镇魂要术》的封皮裂着细缝，纸页泛黄得发脆，边角被翻得卷起毛边，里面还夹着片干枯的艾草，是家乡后山长的，去年秋天摘的，如今还带着点淡绿的痕，是他从小揣在怀里背熟的功课。
他穿件半旧的青布褂子，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皮肤是常年晒出来的浅褐。
裤脚沾着旅途的泥点，左裤腿的膝盖处补了块深青布，鞋尖磨得有些薄，能看见里面的麻线底。
眉眼是清俊的，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峰，只是眼神比同龄的年轻人沉些，像藏了水的玉，看过来时不刺眼，却透着股定劲，像山涧里的石头，任水冲也不动。
身后传来略带沙哑的女声：“小伙子，是来寻地方住的？”
林风回头。
说话的妇人穿件灰布围裙，围裙的下摆沾着圈面粉，左腰处补了块米白的布，针脚比林风行囊上的粗些，却也结实。
她手里拎着个老竹编的篮，篮沿磨得发亮，里面的青菜根上带着湿泥，几片嫩黄的菜叶翘着，沾着的水珠顺着叶尖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更小的湿痕。
她鬓角沾了缕碎发，用个铜簪别着，簪子上的绿锈晕开，像片小叶子，眼角有细纹，笑起来时嘴角往两边扯，露出点黄牙，看着和善。
这是王阿姨，巷里的老住户，手里攥着好几间旧公寓的钥匙，专给外来的年轻人找住处，说话总带着点巷口老人的熟稔。
林风点头：“阿姨，我想找个清静些的地方。
最好能稳得住气的。”
这话听着怪，王阿姨却没多问。
她上下打量林风两眼，目光扫过他后背鼓囊囊的行囊，眼珠转了转，像想起什么，伸手往巷深处指：“巧了，我这儿刚好有间空房，就在前面那栋楼，离江城大学近，走路也就一炷香的工夫，租金也便宜。
就是有件事得跟你说清楚。”
她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气音裹着水汽，像怕被风听见，“那栋楼旁边有处老宅子，是明代传下来的聂家老宅，空了好些年，没人敢靠近。
晚上你要是听见啥动静，别往外探头，更别往那边走，知道不？
前两年有个大学生好奇，翻进墙去看，出来就发了三天烧，醒了说看见穿白裙子的人影在院里走，头发长到腰，飘着走的。”
林风心里轻轻一动。
他从家乡小镇来江城，本就是循着阴气聚散的踪迹找过来的。
近来天地间的邪气渐盛，上个月在家乡后山，连百年的老松都枯了半边，祖父临终前拉着他的手，枯瘦的手指捏得他发疼，说往东南去，寻一处阴阳相济之地，既能遇机缘，也能避祸。
刚踏入这老城区时，他就觉出空气里飘着丝淡得几乎抓不住的阴翳，却又隐隐裹着股微弱的正气，像阴云里漏下的星子，散在巷子里的角角落落。
此刻听王阿姨提起古宅，倒正合了阴阳相济的迹象，古宅聚阴，公寓藏阳，刚好相冲相和。
跟着王阿姨往巷里走，脚下的青石板越来越滑，有些地方长了青苔，踩上去发涩。
那股正气也越来越清晰，像溪水慢慢漫上来，从脚边往身上绕。
公寓在一栋两层的旧楼里，二楼最东头。
楼门是木门，木纹里嵌着些灰，锁孔周围的铜锈绿得发暗，王阿姨掏出铜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铜钥匙碰着锁芯，发出咔啦一声轻响，转了两圈，才听见里面的锁舌弹开的声。
推开木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面而来，混着旧木头的腥气，像放了多年的旧箱子打开时的味，却掩不住墙角那点极淡的暖光。
那暖光像晨露落在草叶上的亮，随着林风的呼吸轻轻晃，碰着墙缝里的灰，散出极淡的光尘，是老宅的阴气与公寓的正气相冲，在墙缝里凝成的气场。
寻常人看不见，林风却能看得清，他指尖轻轻动了动，能觉出那股气在缓慢流转，像溪水流过石头缝，柔得很，却韧。
屋子小是小了点，家具都齐整。
王阿姨指着屋里的陈设，声音比刚才亮了些：“你看这木床，是老松木的，睡着稳，床头的木头上刻着几道浅痕，是之前住的学生划的，像小虫子爬的印。
还有这桌子，抽屉都拉得开，里面垫着张旧报纸，纸边都脆了。
就是年头久了，看着旧些，墙面上的白灰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黄土。”
她顿了顿，又说，“租金一个月五百，押一付三。
你要是诚心租，我再给你便宜五十，就当结个善缘。
你这小伙子看着老实，不像那些爱闹腾的学生。”
林风没看家具。
他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响的木窗。
窗户的木框己经有些歪，推的时候得用点劲，木轴发出吱呀的声，像老虫在叫。
窗外不远处，果然立着栋黑沉沉的宅子。
青砖上的灰皮剥落在墙根，堆出薄薄一层，被雨打湿，粘在砖上。
墙缝里长着几棵细瘦的草，叶子黄得发脆，风一吹就晃，却倒不了。
飞檐上的小兽雕像缺了只耳朵，黑沉沉地对着巷口，石头上的纹路里嵌着灰，像蒙了层眼。
院墙上爬满了枯萎的爬山虎，藤蔓干得像铁丝，缠在砖上，有些地方的藤己经嵌进砖缝里，拉出细细的痕，看着像一道道疤。
连窗棂上的灰都厚得能抹下指印，从外面看进去，里面黑得像泼了墨，连一丝光都透不出来，空气沉得像压了块铁，连风都绕着走。
就这间吧。
林风回头，从行囊里掏出个蓝布包。
蓝布包的系带是棉线编的，他解开的时候，手指轻轻捏着，怕扯断了，这也是母亲缝的，线己经有些松。
里面的零钱有新有旧，新钱的边角挺括，带着点油墨的味，旧钱的边都磨圆了，上面的纹路有些模糊，他数的时候，手指碰着钱，能觉出上面的细痕，是被人捏久了留下的印。
他数出押一付三的数额，递到王阿姨手里：“阿姨，钥匙给我就好，收拾的事我自己来。”
王阿姨接过钱，指尖捏了捏，确认是真的，才从兜里掏出串钥匙，最上面那把是铜的，带着点体温，递给林风，还不忘叮嘱：“晚上真别去那古宅跟前晃。
那地方邪性，去年有个收废品的老头，想进去捡点旧木头，刚翻上墙就摔下来了，腿断了，到现在还拄着拐。
你一个外来的，别惹那麻烦，安安稳稳住着就好。”
林风应了声：“知道了。”
送王阿姨到楼梯口。
楼梯的木阶有些松，踩上去发晃，王阿姨走的时候，脚步放得轻，像怕踩断了。
关上门的瞬间，后背的桃木剑轻轻颤了颤，像被风吹动的叶，那点暖意更明显了些，顺着后背往心口绕。
他走到墙角，蹲下身，指尖先碰着墙面上的灰，有点糙，再往下按，就能觉出那股暖光顺着指尖往上爬，像温水慢慢流进胳膊里，连指尖的凉都散了。
连日赶路的疲惫像被这暖意裹住，慢慢化开，肩膀也放松下来，连眼神都亮了些，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的眉峰也舒展开。
祖父说的阴阳相济之地，大抵就是这儿了。
而那古宅里的阴翳，绝非寻常死物聚成的阴。
倒像是有灵体被困在里头，三魂七魄被什么东西锁着，才会散出这般滞重，又带着点委屈的气，像受了委屈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哭，却不敢出声。
林风从行囊里取出那叠典籍，放在桌案上。
桌案的木面有些不平，他放的时候，特意找了个平点的地方。
他翻开最上面的《镇魂要术》，手指捏着纸页的边缘，怕把脆纸扯破。
翻到 “灵体困厄，多因执念，亦或邪物锁魂” 那页时，夹着的艾草片轻轻掉出来，他赶紧伸手接住，放在桌案上，艾草的淡绿痕还能看清，只是己经干得发脆，碰一下就会掉渣。
墨迹是祖父当年用松烟墨研的，黑得发润，在泛黄的纸页上格外清晰，有些字的边角晕开，像小小的云。
他来江城本是为了寻机缘，没料到刚落脚就遇上这样的事。
既是遇上了，便没有不管的道理。
家传的驱魔术，除了斩妖除魔，本就有渡灵脱困的本分，祖父当年就是这么教他的，教他辨善恶，分正邪，莫要见死不救。
窗外的天渐渐暗了。
巷子里的灯亮起来，是那种昏黄的灯泡，挂在木杆上，光裹着水汽，散得不远，只能照亮身下的一小片青石板。
灯光透过木窗，落在书页上，把那些古老的字迹映得柔和，连纸页的脆痕都不那么明显了。
林风把桃木剑从背上取下来，放在典籍旁边。
梨木剑鞘在灯光下泛着浅黄的光，上面的 “林” 字也亮了些，纹理像水波纹，一圈圈散开，绕着剑鞘转。
他又走到窗边，望着不远处黑沉沉的古宅。
天己经全暗了，古宅更黑，像融在夜里，只有飞檐的轮廓还能看清，黑沉沉地对着他。
心里有了主意，先把住处收拾好，明日再去探探那古宅的底细。
至于宅里被困的灵体，若是善魂，他定要想办法帮它脱困；若是恶魂，也得弄清它被困的缘由，再做处置。
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带着点古宅方向的凉。
那凉不刺骨，反倒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沾在皮肤上，很舒服。
吹得桌案上的典籍纸页轻轻晃，桃木剑鞘上的 “林” 字在灯光下，泛着的浅黄光亮了些。
林风拢了拢褂子的衣襟，衣襟上的布有些薄，能觉出风的凉。
他转身去收拾行囊，把典籍一本本码在桌角，每本都放得齐整，怕倒了压坏纸页。
换洗衣物是母亲缝的粗布衫，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头，压在枕头下面。
这江城的日子，看样子，要比他预想的热闹些了。
相关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