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城市还在沉睡，湿冷的雾气裹着下水道的腥味在巷子里打转。
李安心把冻得发紫的手揣进围裙兜里，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铁皮三轮车穿过空荡的街道。
车斗里是昨夜从批发市场抢来的青菜，沾着露水，蔫头耷脑地挤在一起。
她熟练地支起遮阳伞，挂上“安心菜摊”的塑料牌，
把秤砣在掌心掂了掂——这动作她做了十九年，像呼吸一样自然。她蹲在摊前整理豆芽，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不合时宜的琴声。断断续续，磕磕绊绊，像是谁在用指甲抠着琴键。
她皱眉抬头，声音是从巷尾那间废弃音乐教室传来的。自从菜市场要改建，
那地方早就没人去了。琴声停了。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女孩抱着吉他冲出来，
差点撞上她的三轮车。“妈！”林可南喘着气，额角全是汗，“你怎么这么早？
”李安心没答话，只盯着她怀里那把崭新的吉他。琴身锃亮，弦光刺眼，
和她这堆沾着泥的萝卜白菜格格不入。“你又去那儿练琴？”她声音压得很低，
像怕惊扰了什么。“嗯。”可南低头，“我想报名‘银龄偶像’，他们要组合演出，
我拉了个乐队……缺个主唱。”“银龄偶像？”李安心冷笑，“你妈这把老骨头，
还能跳广场舞不成？”可南咬着嘴唇，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打印纸，手指微微发抖地递过去。
李安心接过，目光扫过标题——《“银龄偶像”全民海选：寻找60岁以下的追梦者》，
再往下，报名人姓名赫然写着：李安心。她猛地抬头，眼神像刀子一样扎过去：“你报的？
”“妈，你以前是音乐学院的！”可南声音发颤，“你弹《梦幻曲》的时候，
整个礼堂都安静……”“那是十九年前！”李安心把纸揉成一团，狠狠摔在地上，
“现在我是卖菜的！不是什么艺术家！你懂不懂？”可南没哭，只是弯腰把纸捡起来，
拍了拍灰，重新塞进书包。她转身要走，李安心突然伸手拽住她手腕。
“你是不是……把这事发网上了？”可南沉默。李安心掏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几下，
热搜榜第一条赫然在目：#最吵母女凌晨互塞吉他猪脚#。视频里，母女俩在巷口争执，
一个要把吉他塞给对方，一个要把猪脚硬塞进琴盒。
背景音是可南带着哭腔的喊：“你明明会弹琴！为什么不敢试一次！
”和李安心近乎嘶吼的回应：“我试过了！结果呢！”视频下方评论炸了：“这妈疯了吧？
女儿追梦还拦着？”“银龄偶像搞这么大阵仗，炒作吧？”“看那猪脚，
像极了我媽逼我吃補的樣子……”李安心的手抖得握不住手机。她盯着那条热搜，
仿佛看见自己十九年来小心翼翼构筑的生活，正被这短短几十秒的视频撕得粉碎。三天后，
一辆印着“银龄偶像”LOGO的商务车停在菜市场门口。导演陈锐戴着金丝眼镜，
笑容标准得像AI生成的：“李姐，节目组诚挚邀请您参加全国海选直播。您和女儿的故事，
太有话题性了。”“我不参加。”李安心头也不抬，正把一把蔫了的菠菜挑出来。“李姐，
”陈锐压低声音，“可南是我们重点培养的新人苗子。但她现在曝光过度，舆论有反噬风险。
您要是不站出来，她可能……会被雪藏。”李安心的手顿住了。“而且，”陈锐轻笑，
“您真以为那视频是谁发的？是我们公关团队。热度有了，就差您本人登场了。
”她猛地抬头，眼中怒火几乎要烧穿对方的镜片。“这不是威胁，是机会。
”陈锐把一份合同推过来，“三个月，全程封闭录制。您赢了，
奖金够您女儿读完音乐学院；您输了，节目组也会给可南一个练习生名额。双赢。
”李安心盯着合同上“全权代理”四个字，像盯着一张卖身契。
她想起可南书包里那张音乐学院的招生简章，角落里用铅笔写着“学费：8万”。
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有个条件——菜摊不能丢。”“放心，”陈锐笑得更深，
“节目组会补偿您摊位损失。而且……”他意味深长地停顿，“您女儿可南，
已经是我们官方认证的‘追梦女儿’了。您要是退赛，她的路人缘，可就毁了。
”李安心的手在合同上悬了许久，最终，笔尖落下，签下名字。那一瞬，
她感觉有东西在胸腔里死了。训练基地在城郊一栋玻璃大厦里，像座透明的牢笼。
李安心第一次坐上钢琴凳时，手指僵在半空，像不认识自己的身体。十九年，
她每天剁肉、称菜、掰算账，指关节粗大变形，曾经能轻松跨越八度的手，
如今连C大调音阶都弹不顺。钢琴老师皱眉：“李姐，您这手……得练。”第一堂课，
她连《小星星》都弹得断断续续。琴键冰冷，像在嘲笑她的笨拙。汗水从她额角滑落，
砸在黑白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夜里，她躲在宿舍卫生间，用冷水冲着手。
镜子里的女人眼窝深陷，发根已见灰白。她想起十九年前，那个暴雨夜。
她站在音乐学院礼堂后台，手里攥着省吃俭用买的琴谱，等着上台演奏《黄河协奏曲》。
父亲突然出现，当着所有师生的面，把琴谱撕得粉碎：“弹琴能当饭吃？跟我回去卖菜！
”她反抗，被强行拖走。那一夜，她把自己关在屋里，砸了家里的收音机，从此再没碰过琴。
“妈，你为什么放弃？”可南曾这样问她。她只说：“生活不是钢琴曲。”可现在，
她坐在钢琴前，突然觉得，也许生活比任何曲子都更需要节拍。“李姐，状态不对啊。
”陈锐在监控室皱眉，看着屏幕里李安心又一次弹错音，“观众要的是‘逆袭’，
不是‘车祸现场’。”“她需要时间。”节目组音乐总监小声说。“我们没时间。
”陈锐冷笑，“流量小花林薇下周进组，人设是‘天才少女重返舞台’，
剧本都写好了——她赢。李安心？就是个铺垫，用来衬托年轻人的‘包容’和‘大度’。
”“那假唱呢？”“当然假唱。”陈锐理所当然，“真唱？她那水平，直播翻车了谁负责？
安排她对口型，镜头给她哭戏，煽情就行。观众爱看这个。”就在这时，
可南冲进监控室：“我要退赛！我妈她……她根本不是自愿的！”陈锐笑容不变：“可南，
你知道‘银龄偶像’的冠名商是谁吗？是你妈菜摊对面那家连锁生鲜。他们投了八百万。
你妈要是退赛，违约金三百万。你算过吗？”可南愣住。“而且，”陈锐轻声，
“你真觉得你妈想回来卖菜？她当年被逼放弃音乐，现在有机会站上舞台，你却要她退？
你这是孝顺，还是自私？”可南脸色惨白，说不出话。李安心的排练室装了单向玻璃。
她不知道，自己每一次崩溃、每一次抹泪，都被镜头记录，准备剪进“追梦母亲”特辑。
这天，她终于磕磕绊绊弹完《梦幻曲》。音乐总监刚要鼓掌，陈锐推门进来：“李姐，
明天海选直播，您对口型就行。这是音频，回去背熟。”他递来一个U盘。
李安心没接：“我要真唱。”“您确定？”陈锐挑眉，“直播出错，全网笑话。
”“我要真唱。”她声音不大，却像铁。陈锐笑了：“行。但您要是坚持，
节目组就只能‘如实呈现’了。比如……您女儿可南，为了逼您参赛，偷偷报名的事？比如，
您当年被父亲逼退学，精神受创，至今不敢碰琴的事？这些，
我们都可以在直播前放出‘背景故事’，让观众‘更理解您’。”李安心盯着他，
突然明白了：这不是舞台，是角斗场。她每一步，都在别人的剧本里。她接过U盘，
转身离开。走到门口，她停下：“陈导，你知道卖菜最重要的是什么吗？”陈锐一愣。
“是秤。”她回头，眼神冷得像铁，“秤要准，心要正。你们这节目，秤歪了。”门关上，
陈锐脸色阴沉：“剪掉这段。明天直播，给她最低音量，镜头少给。等林薇来了，
直接换主角。”海选直播夜，演播厅灯火通明。李安心坐在钢琴前，手心全是汗。
可南在后台角落，紧张地咬着指甲。音乐响起——是她背了无数遍的《梦幻曲》伴奏。
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落下。第一个音，错了。她慌了，手指更僵。第二个音，又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