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子有个禁忌：新娘子婚前不能试穿嫁衣，否则会招来“喜煞”。姐姐不信邪，
偏在出嫁前夜偷穿了那件祖传的凤冠霞帔。第二天，迎亲队伍发现她穿着嫁衣，
直挺挺吊死在房梁上。脚上还穿着一双从未见过的红绣鞋。母亲当场疯了，
笑着撕碎了所有喜字。七天后的回魂夜，我听见姐姐的梳妆台传来哭声。拉开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七双同样的红绣鞋。最旧的那双，已经褪色发黑，像是几十年前的东西。
---我们那村子，窝在山坳坳里，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比田埂上的野草还多。其中一条，
顶要紧，也顶邪乎，就是新娘子婚前绝不能试穿嫁衣，连比划一下都不行。老人说，
那样会招来“喜煞”。“煞”是什么，我说不清，只晓得是顶坏顶凶的东西。而“喜煞”，
专挑待嫁的姑娘下手，沾着喜气，却索人命。据说，那是很久以前，
一个没能嫁成、穿着嫁衣含恨吊死的姑娘化的，怨气不散，就等着拉后来人做替身。
我姐林秀，是村里顶好看的姑娘，也是顶倔的。她读过几年书，不信这些神神鬼鬼。
爹娘给她说下的亲事，是邻村张木匠家的儿子，人老实，家底也厚实。那件祖传的凤冠霞帔，
是从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金线绣的凤凰，珍珠串的流苏，压在箱底几十年，依旧光彩夺目，
只是带着一股子陈旧的、说不清是樟木还是别的什么味道。出嫁前夜，月亮毛茸茸的，
透着一股不祥的红晕。我和姐睡一屋，她翻来覆去，最后悄摸儿爬了起来。“小妹，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我就试一下，就一下。肯定好看得紧。
”我吓得缩在被窝里，只露一双眼睛：“姐，不行！奶奶说过的，招了喜煞可不得了！
”她嗤笑一声：“傻丫头，那都是唬人的。一件衣服罢了，还能穿了就死？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娘陪嫁来的那只描金红木箱子，窸窸窣窣地拿出了那套沉甸甸的嫁衣。
烛光下，她褪去家常的粗布衣裳，将那大红的嫁衣一层层穿上身。金线凤凰在她胸前展翅，
珍珠流苏在她额前晃动。她对着模糊的铜镜左照右照，脸上飞起红霞，眼波流转，
真是美得不像凡人。可我看着她，心里头却怦怦直跳，没由来地发慌。那嫁衣穿在她身上，
过于合身了，像是……像是专为她裁的。屋里的空气好像也凝住了，烛火一动不动，
窗外连声虫鸣都没有，静得吓人。“你看，没事吧？”她转了个圈，裙裾飞扬，
带着一股冷风。就在这时，“啪”一声轻响，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嫁衣里掉了出来，
滚落到床底下。姐姐弯腰去捡，我屏住呼吸看着。她摸了一会儿，直起身，手里拿着一只鞋。
一只红绣鞋。正红色缎面，上面用更深的红线，密密匝匝绣着一对交颈的鸳鸯，
鞋头还缀着颗小小的、浑圆的珍珠。“呀，真好看！”姐姐惊喜地低呼，眼里放着光，
“箱子里还有这个？配这身正好！”她说着，就要把鞋往脚上套。“姐！别！
”我猛地坐起来，声音都变了调。那鞋子来得太古怪了，箱子里明明只有嫁衣，
我亲眼见娘放进去的，哪里来的绣鞋？可她像是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那只红绣鞋，
不大不小，正正好好地套在了她的脚上。她满意地跺跺脚，又去找另一只。我心里怕极了，
仿佛那黑暗的床底下，藏着什么东西，正咧着嘴，无声地笑着。我想喊，
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又从床底下摸出另一只一模一样的红绣鞋，
穿在了另一只脚上。她穿着完整的凤冠霞帔，踩着那双艳红的绣鞋，在镜前又站了许久，
才恋恋不舍地脱下来，仔细叠好放回箱子里，唯独那双绣鞋，她悄悄藏在了自己的枕头底下。
那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总觉得屋里冷飕飕的，好像有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我们。第二天，
天刚蒙蒙亮，外面就响起了喧天的锣鼓唢呐声。迎亲的队伍来了。爹娘喜气洋洋地张罗着，
亲戚邻居们也挤满了院子。吉时快到，娘端着梳洗的热水去推姐姐的房门，
准备给她开脸上妆。“秀儿，时辰到了，该……”娘的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
是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尖叫。“啊——！”我心头猛地一沉，连滚带爬地冲过去。
房门口，娘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手指颤抖地指着房梁。我抬头望去。
姐姐穿着那身昨夜她试过的、华美无比的凤冠霞帔，直挺挺地悬挂在房梁正中。
一根崭新的白绫，死死勒住她纤细的脖颈。她的头微微垂着，
脸上盖着那块绣着鸳鸯的红盖头，遮住了表情。风吹过，她的身体轻轻晃荡，
霞帔上的珍珠彼此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而最刺眼的，是她脚上。穿着一双红绣鞋。
正红色缎面，深红线绣着交颈鸳鸯，鞋头缀着小小的、浑圆的珍珠。
和昨夜她从床底下捡到的那双，一模一样。院子里霎时乱成一团，
惊叫、哭喊、桌椅碰撞声混成一片。喜庆的锣鼓唢呐早就停了，吹鼓手们张着嘴，
傻愣愣地看着房梁。爹冲进来，看到这一幕，喉头咕噜一声，直接背过气去。娘瘫在地上，
先是死寂，然后，猛地发出一阵尖利又古怪的笑声。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她一边笑，一边爬起来，眼神涣散，
疯了一样扑向门窗上、墙壁上那些鲜红的“囍”字，用指甲抠，用牙齿撕，把它们扯得粉碎。
“叫你们喜！叫你们喜！都给我滚！滚！”她声音凄厉，混着笑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
听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好好的一场喜事，转眼成了夺命的丧事。姐姐被放了下来，
那身嫁衣和红绣鞋没人敢动，连同那根白绫，一起入了棺。村里老人连连叹气，
低声念叨着“喜煞索命”、“作孽啊”。爹一病不起，娘彻底疯了，时哭时笑，
整天在村里游荡，见着红色的东西就扑上去撕扯。家里只剩下我一个，
守着空荡荡、冷冰冰的房子，还有那无孔不入的恐惧。姐姐的头七，回魂夜。按照规矩，
要在她生前住的屋子里摆上酒菜，家人需回避，让亡魂回来最后看看。
我在她屋里简单设了供桌，放了点她爱吃的点心，天一黑，就赶紧躲回自己房间，闩紧了门。
窗外月色惨白，树影摇晃，像鬼影幢幢。整个屋子静得可怕，
我能清楚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时间一点点过去，
就在我以为今晚能平安度过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压抑的哭声，飘飘忽忽地传了过来。
像是个女人，在极力忍着，却又忍不住漏出的啜泣。声音的来源，
似乎是……姐姐房间的方向。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缩在被子里，抖得像筛糠。
那哭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像一根冰冷的针，不断刺着我的耳膜和神经。也不知过了多久，
或许是恐惧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了一丝麻木，又或许是潜意识里对姐姐最后的牵挂，
我竟然鬼使神差地，慢慢爬下了床。我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一步一步，挪到门边，
轻轻拉开一条缝。哭声更清晰了些，就是从姐姐那屋传来的。我深吸一口气，
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引着，走了过去。姐姐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
只有清冷的月光从窗户透进来，照亮半间屋子。供桌上的香已经燃尽了。而那哭声，
此刻听得分明，是从靠墙放着的那个、姐姐平日梳妆用的旧抽屉柜里传出来的！吱吱嘎嘎，
呜呜咽咽，仿佛有人被关在里面，正绝望地哭泣。我手脚冰凉，血液都像是冻住了。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让我快跑，可我的脚却像钉在了地上。终于，我颤抖着伸出手，
握住了那个带着铜环的抽屉把手。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我猛地一用力，拉开了抽屉！
哭声，戛然而止。月光斜斜照入抽屉里。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可怕景象。只有鞋子。
整整齐齐，一双一双，摆满了整个抽屉。全是红绣鞋。正红色缎面，深红线绣着交颈鸳鸯，
鞋头缀着小小的、浑圆的珍珠。和姐姐上吊时穿的那双，一模一样。我数了数，整整七双。
它们并排躺着，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而最里面、最靠墙的那一双，颜色明显不同。
红得发暗，发黑，缎面失去了光泽，边缘甚至有些破损，那上面绣的鸳鸯图案也模糊不清，
珍珠也泛黄脱落了一半。那样式，那陈旧的程度……绝对不可能是近几年，
甚至不可能是几十年内的东西。它静静地躺在那里，
带着一股穿越了漫长时光的、腐朽的怨气。我“砰”地一声合上抽屉，
连滚带爬地逃回自己房间，用被子死死蒙住头，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响亮。
那不是结束。第二天，我战战兢兢地再去查看那个抽屉。里面空了。一双红绣鞋都没有了。
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我极度恐惧下的一个噩梦。然而，村里开始传出风声。有人说，
夜里听见了若有若无的女人哭声。有人说，
看见一个穿着红嫁衣、看不清脸的女人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徘徊。更让人心悸的是，接连几天，
村里又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姑娘，在不同地方，各自捡到了一只红绣鞋。样式一模一样，
正红色缎面，绣着交颈鸳鸯。一个是在自家院门口，一个是在去河边洗衣的路上。
吓得两家大人赶紧请了神婆来做法事，把鞋子烧了，灰烬撒进了河里。恐惧像瘟疫一样，
在村子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我知道，那东西……“喜煞”，它没有离开。它还在。
穿着它那身陈旧发黑的嫁衣，踩着那双褪色发黑的红绣鞋，带着积累了不知多少年的怨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