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忘川石上,雪落时的第三指节忘川的风总比别处滞重些,裹着彼岸花浓得发苦的香气,
绕着河沿那方黑石转了一圈又一圈,像舍不得走。墨渊蹲在石上的第三天傍晚,
魔骨里嵌着的封印碎片又开始隐隐作痛——那是混沌封印碎裂时,
残留在他魔骨缝隙里的银纹渣,平日里安安静静伏着,一遇着忘川的阴寒,
就会像细针似的扎着疼。他没敢用力攥拳。前天清晨,他蜷起手指抵着石面忍疼时,
指尖漫出的淡黑魔气没收住,蹭碎了石边一簇刚冒芽的小蓝花。
那花是个穿红肚兜的小孤鬼种的,鬼气弱得快散了,还每天蹲在石边给花浇水,见花碎了,
小嘴一瘪就哭了,抽抽搭搭说“这是给阿娘留的记号”,哭得他魔心都跟着发紧。从那以后,
他连抬手都放轻了力道,生怕再碰坏点什么。指尖无意识地在石面上划着,
刻的不是魔渊子弟必学的戾气符文,是今早天没亮时,隔着昆仑结界远远瞥见的冰魄雪。
他没真的踏近过昆仑墟顶,只在晨雾最浓的时候,躲在结界外的桃树林里,
看见苏清玄提着个竹篮,走在覆雪的坡上。她穿件月白短衫,领口袖口滚着圈浅灰绒边,
走得慢,衣摆扫过雪堆时,带起的雪沫子轻飘飘的,比魔渊深处最软的雾还要轻,
落在他心尖上,痒得很。“你刻的这是……歪脖子的雪团儿?
”清凌凌的声音突然从头顶落下来,墨渊的指尖猛地顿住。石面上的“雪”确实歪得离谱,
五片花瓣被他划成了圆滚滚的团子,连本该卷翘的瓣边,都歪歪扭扭蹭成了直线。
他耳尖有点发烫,下意识就想抬手把痕迹抹掉,
眼前却先罩下来一片浅影——是苏清玄的竹篮,篮底铺着层晒干的松针,
松针的清冽气混着暖融融的天光气,顺着风飘过来,竟把他魔骨里的寒意冲得淡了些。
苏清玄蹲在他左手边,离得不远不近,刚好能让他看清她发间那支素玉簪。
簪子是最普通的羊脂玉,没刻任何花纹,簪头还沾着两粒没化的雪粒,该是刚从昆仑顶下来。
她没看他周身若有若无的魔气——那气息连奈何桥的鬼差见了都要绕着走,
可她像没察觉似的,只盯着石面上的歪雪笑,嘴角弯起来时,左边虎牙轻轻咬着下唇,
露出点浅浅的牙印。“昆仑的冰魄雪不是这样的。”她伸出手,指尖先碰了碰石面上的刻痕,
又缩回去,比了个轻轻卷翘的弧度,“花瓣要尖一点,最边上那瓣得往回卷,
像……像你刚被风吹乱的发梢。”风确实还在吹,墨渊额前的碎发被吹得晃了晃,扫过眉骨。
他没动,只盯着苏清玄的手看。她的指尖比忘川的雪还白,
指腹上有层极薄的茧——不是仙娥养尊处优的软,是常年摘雪、缝补帕子磨出来的,
摸上去该是糙糙的,却在碰石面时,第三指节轻轻弯着,弧度软得像刚融的雪水。
她没碰他的手,也没提他的魔气,只把竹篮往石面中间推了推。松针上卧着三朵冰魄雪,
最大的那朵旁,放着枚磨得发亮的银顶针——针身是旧的,边缘被磨得圆润,
针尾还缠着小段浅粉丝线,线头上带着点没剪干净的绒。“用这个刻。”她捏起顶针,
轻轻按在他划歪的“雪瓣”上,银顶针的弧度刚好卡进石纹里,“顶针圆,
刻出来的瓣边不扎手,像真雪落在手心里的软和。”墨渊的指尖动了动,没接顶针,
先碰了碰针尾的粉丝线。线是新换的,还带着点绣线特有的绒毛,蹭过他指尖时,
比魔渊最暖的温泉水还要痒。他这才发现,苏清玄的指甲盖修剪得整整齐齐,
指甲缝里还嵌着点淡绿——是早上摘雪时,蹭到的昆仑松针屑。“我叫苏清玄,
跟着师父在昆仑墟修生机术。”她见他不动,干脆把顶针塞进他掌心,
又从篮里挑了朵最小的冰魄雪,放在石面那团歪雪旁边,“这个给你,化了的水别扔,
泡在玄铁里能软铁性——我看你袖角沾着玄铁末,该是想刻点东西吧?”她看得真细。
他为了刻东西,在魔渊找了块玄铁,磨碎了点铁末装在袖袋里,竟被她看出来了。
墨渊攥着顶针,指腹反复蹭过针尾的粉线,石面上的小冰魄雪慢慢化了,
雪水顺着他刻的歪纹淌,刚好漫过他的指尖,凉丝丝的,却不冻人。
他没说“我是魔渊少主”,没说“我来忘川是想偷渡魂草化封印”,
甚至没说“我躲在桃林看了你半个月”,只盯着她竹篮里剩下的两朵雪,
闷闷地答了两个字:“墨渊。”苏清玄笑了,眼睛弯成刚才说的“雪瓣卷边”:“墨渊,
好听。”那天她走得晚,蹲在石上陪他刻了会儿雪。她没教他怎么用力,
只偶尔在他刻歪瓣边时,伸手捏了捏他的手腕——没碰皮肤,只隔着魔袍的布料,
轻轻转了转:“轻点,别用魔力气,就像摸小孤鬼的花那样轻。
”她果然看见那天的小孤鬼了。墨渊心里软了软,按她说的放轻力道,
刻出来的雪瓣真的圆了些。等暮色漫过忘川河面,她提着竹篮要回昆仑时,
还扒着云辇的边往下喊:“墨渊!顶针别丢,下次我带新的绒线来,教你刻带卷边的雪!
”风把她的声音送下来,裹着点松针的碎末,落在他颈间,痒得他忍不住抬手摸了摸。
云辇飘远后,墨渊蹲在石上没走。他把顶针按在刚才苏清玄捏过的手腕处,
再低头看石面——那朵被雪水浸软的刻痕旁,苏清玄放的小冰魄雪已经化尽了,
只留下一小片湿印,像个浅浅的笑。他握着顶针,沿着湿印慢慢划,这次刻的雪没歪,
花瓣边缘的卷翘,像极了她笑时弯起的眼尾。二、桃枝簪里,藏了三百年的绒线这一划,
就刻了三百年。墨渊没再打渡魂草的主意。封印碎片的疼,他靠着苏清玄给的那朵雪化的水,
慢慢忍了过去——他把雪水装在玄铁小瓶里,藏在贴身处,疼的时候就倒出一点擦在魔骨处,
凉丝丝的,能压下大半疼意。他开始绕着昆仑结界外的桃树林转,不敢靠太近,
怕身上的魔气引动结界的仙泽,只在桃花开得最盛的时节,捡些落在结界外的花瓣。
苏清玄说过,桃花瓣晒透了能熏帕子。他见过她丢帕子——去年暮春,
她蹲在桃林里捡雪昆仑顶的雪化得晚,暮春还有残雪,把米白色的帕子落在了树根下,
等她想起回来找时,帕子已经沾了泥。她没扔,蹲在河边洗了半天,指尖搓得发红,
最后还是把帕子晒在了桃枝上,说“帕子软,擦手舒服”。从那以后,
墨渊每天都捡些干净的桃花瓣,晒在黑石上,攒够了就装在布袋子里,想着哪天能送给她,
让她熏新的帕子。他的玄铁刻得也越来越像样。一开始总用苏清玄给的那枚银顶针,
顶针磨得越来越薄,他就去魔渊深处找了把细刻刀——刀头被他用魔气磨了整整三个月,
磨得比昆仑的针尖还软,刻出来的冰魄雪,花瓣边缘能卷出三层细细的绒,摸上去不扎手,
真像苏清玄说的“雪落在手里的软”。每刻好一块玄铁,他都会用“雪水”浸一浸。
苏清玄给的那瓶早用完了,
他就每天天不亮去昆仑结界外等晨雾——晨雾里沾着昆仑的天光气,和雪水的暖软像极了,
他用玄铁小瓶接了雾水,泡着刻好的玄铁,怕铁性太硬,以后她拿在手里硌得慌。
刻到第一百块玄铁时,他试着添了点桃花。不是大朵盛放的,是小半瓣,轻轻搭在雪瓣下面,
像春风吹过,桃花刚好落在雪上的样子。刻完的那天,
他把这块玄铁裹在了布包里——布包是他捡的苏清玄的旧帕子,米白色,
边角绣着半朵冰魄雪,缺的那瓣,刚好和他刻在玄铁上的雪能对上。他甚至找了点浅粉丝线,
学着苏清玄的样子,在帕子边角缝了个小小的“墨”字,针脚歪歪扭扭的,却缝得极认真,
怕帕子散了,磨坏玄铁。可这包还没来得及送出去,天界的镇魔司就找来了。
那天昆仑下了场冷雨,雨丝又细又密,打在桃叶上沙沙响。
苏清玄刚在桃林里捡了把被雨打落的桃枝——枝子上还挂着两朵没谢的桃花,***嫩的,
她想插在窗边的瓷瓶里,等墨渊来教她刻雪瓣。转身往回走时,就看见师父站在廊下,
青灰色的仙袍下摆沾了雨,手里捏着块碎玄铁——铁上刻着半朵雪,边缘卷着绒,
还沾着点淡黑的魔气,是镇魔司的仙兵在结界外捡的。“清玄,收拾下,去诛仙台。
”师父的声音比雨还冷,没看她手里的桃枝,“镇魔司说,这魔在结界外待了三百年,
形迹可疑,你得去指认。若是不认……”师父顿了顿,目光落在廊外的桃林上,
“他们就要烧了这片桃林——你知道的,这林子里的桃,是你养了百年的生机桃,烧了,
昆仑的小仙童们就没桃花蜜吃了。”苏清玄捏着桃枝的手猛地紧了,枝子上的小刺扎进掌心,
渗出血珠,她却没觉得疼。她认得那块碎玄铁——刻刀磨得软,
雪瓣的卷绒和她帕子上绣的雪纹一模一样,连沾着的魔气,都带着点桃花的清味,是墨渊的。
他连刻刀都没敢用硬的,连玄铁都怕硌着人,怎么就“形迹可疑”了?诛仙台的风裹着雨,
打在脸上生疼。苏清玄站在台边的石阶上,隔着漫天雨幕,一眼就看见被锁仙链捆着的墨渊。
他的玄黑魔袍被雨打湿了,贴在身上,显出清瘦的肩形,
怀里却紧紧揣着个布包——布包的边角露在外面,是米白色的,和她丢的那块帕子一模一样,
帕角绣的半朵雪沾了点泥,却被叠得整整齐齐,连褶皱都压平了。
锁仙链上缠着淡金色的仙火,火舌燎着他的袖角,烧出个小洞,他却没躲,只微微抬着头,
目光穿过雨幕,直直地落在她身上。风太大,雨太密,他说不出话,
只能轻轻动了动嘴——苏清玄看了半天,终于看懂了,他在说“帕子别丢”。“苏仙卿,
此魔三百年间常伴昆仑结界左右,是否与你有私通之情?”镇魔司的长老拄着仙杖,
声音裹着仙力,砸在雨里都不散。苏清玄攥紧了手里的桃枝,枝上的桃花又落了一朵,
顺着雨丝飘到墨渊脚边。他的脚尖轻轻动了动,把那朵花勾到了脚后,怕仙火燎着花瓣。
“他没害过人。”苏清玄的声音裹着雨,轻得像雾,却字字清晰,“结界外的桃林,
去年有只灵鹿折了腿,是他用魔气裹着伤处,没让鹿血冻住;忘川边的小孤鬼丢了帕子,
是他捡了挂在黑石上,还替帕子挡了雨;他刻的玄铁……”她顿了顿,
目光落在墨渊怀里的布包上,喉咙发紧,“刻的雪,和我帕子上绣的纹,是一对。”“放肆!
”长老的仙杖往地上一戳,诛仙台的寒气瞬间重了几分。锁仙链突然收紧,
仙火顺着链身缠上墨渊的胳膊,火舌舔过他的皮肤,烧出一片红痕。墨渊闷哼了一声,
却没松手,反而把布包揣得更紧——帕子里裹着那块刻了桃花的玄铁,他怕链火燎坏了,
怕以后没机会送给她。苏清玄看着他胳膊上的火,眼泪混着雨砸下来,刚要往前冲,
墨渊却猛地摇了摇头。他的嘴唇又动了动,这次离得近了些,
苏清玄看清了——是“桃枝插好,等我”。最后墨渊认了“擅闯仙境边缘,未伤生灵”的罪,
判了炼魔阵服刑三百年。他被镇魔司的仙兵押走前,趁仙兵转身的间隙,
猛地把怀里的布包朝苏清玄扔过去。布包穿过雨幕,落在她脚边,她蹲下去捡,
帕子湿冷得像冰,里面的玄铁却带着点暖——是他揣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焐出来的。
她指尖摸着玄铁,摸到背面刻着的极小的字,要凑到眼前才看清:“欠你半瓣雪,
欠你半枝桃。”这三百年,苏清玄真的没丢那布包。她把帕子洗干净,晒在窗边的桃枝上,
每天都翻晒一遍,怕布面发霉。她还找了昆仑最好的磨石,把那块刻着雪与桃的玄铁,
一点一点磨成了支簪子。簪头刻的是雪裹着桃花,花瓣的卷绒磨得光滑,簪尾处,
她拆了自己最常戴的绣帕,抽出里面的浅粉绒线,一圈一圈绕在簪杆上——绒线软乎乎的,
盘发时不会刮到头皮,戴在头上也不沉。每天晨起梳妆,她都会把这支玄铁簪插在发间。
对着铜镜转转头,看簪尾的绒线在光下泛着浅粉的光,就想起忘川石上的墨渊,
想起他刻歪的雪,想起他捏着顶针的样子。师父给她送过金簪、玉簪,雕着繁复的花纹,
戴着也体面,可她都收在了匣子里,只戴这支玄铁的。有次小仙童问她:“清玄姐姐,
这支铁簪子又不亮,为什么总戴呀?”苏清玄摸着簪尾的绒线笑,
指尖蹭过卷绒的雪瓣:“因为它软呀,戴在头上不疼,就像……就像有人在轻轻碰我的头发。
”她没说,这支簪子上,有墨渊刻了三百年的心意,有他用体温焐过的暖,
还有她没说出口的牵挂——她每天都给窗边的桃枝渡点生机,让枝子长得旺些,
等墨渊从炼魔阵出来,就能看见满枝的桃花,就能教她刻完那半瓣雪、半枝桃。
三、暖手炉旁,缝了又缝的魔袍袖苏清玄历劫成“清玄上神”那天,
昆仑的桃枝终于开了满树的花。九九八十一道飞升天雷劈下来时,她站在雷海里,
仙泽裹着周身,却没忘了往云后看。果然,
她看见一朵淡黑色的“雪”飘在云边——是墨渊用魔气凝的冰魄雪,
和她簪子上刻的一模一样。他从炼魔阵里出来了。穿件玄黑的软缎魔袍,比三百年前高了些,
肩背也宽了,却还像当年蹲在忘川石上那样,手里攥着点什么,局促地站在云里,
不敢靠太近。天雷落尽,金芒从苏清玄仙骨里漫出来,银白上神袍无风自动,
发间的玄铁簪也泛着淡光。她刚要朝云里喊“墨渊”,就见那道玄黑身影慌慌张张跳了下来,
落地时还踉跄了一下,怀里的东西没抱稳,滚到了她脚边——是个巴掌大的暖手炉,
炉身是魔渊玄铁铸的,刻着雪裹桃花的纹,和她的簪子、他凝的雪,成了一套。
“没、没烫着你吧?”墨渊蹲下去捡手炉,指尖蹭到她的裙角,又飞快缩回去,
耳尖红得厉害,“炼魔阵里没敢用硬炭,填的都是昆仑松针——我每天捡了松针就晒干收着,
怕你历劫后手凉,松针烧的火软,比天界的仙火暖,不烫掌心。”苏清玄弯腰拿起暖手炉,
炉壁温温的,热度刚好裹住整个手掌,暖意在指缝里漫开,连刚历完劫的仙骨都松快了。
她看着墨渊——他额前的碎发还和当年一样,被风吹得晃眼,只是眼角多了道浅纹,
是三百年里刻玄铁、捡松针磨出来的;魔袍袖口绣着朵小桃花,针脚歪歪扭扭的,
和当年他缝在帕子上的“墨”字一个模样。“你绣的?”她指着他袖口的桃花笑。
墨渊挠了挠头,伸手挡了挡袖口:“魔渊的小妖教的,绣得丑。”顿了顿又补充,“他们说,
上神的衣裳都有花纹,我想着……想着和你簪子上的桃配一对。”苏清玄没说话,
只把暖手炉递回他手里,伸手替他别开额前挡眼的碎发——就像三百年前,
他蹲在忘川石上刻雪,她怕头发挡着他视线那样。指尖蹭过他的眉骨,能摸到点粗糙的触感,
是炼魔阵里被仙火燎过的旧疤。“疼吗?”她问得轻。墨渊摇头,把暖手炉又塞回她掌心,
另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没用力,只轻轻握着,
怕碰疼她历劫时被天雷扫到的指节:“早不疼了。就是……就是总想着,你会不会等得着急,
会不会忘了石上的雪,忘了我欠你的半瓣半枝。”那天他们没去天界受各位仙尊的道贺,
也没回昆仑接受小仙童们的朝拜。苏清玄提着暖手炉,墨渊跟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