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的办公室像被抽干了空气。何杏秋把最后一份会议纪要拖进共享文件夹,
指尖在触控板上悬停了五秒——这是她八年来养成的习惯,总要多检查一遍。
显示器的蓝光打在她浮肿的脸上,
下角不断闪烁的微信图标是人事部Lisa发来的第七遍催促:"离职问卷务必今天提交"。
她伸手去够马克杯,杯底在桌面上划出半圈褐色痕迹。茶水早已冷透,
杯沿还沾着中午补妆时蹭上的口红印。窗外***的霓虹灯牌依然亮着,
"奋斗成就梦想"的巨幅广告在二十六层的高度格外刺眼。"何姐还没走啊?
"保洁阿姨推着吸尘器出现在隔断旁,塑料轮子碾过地上某张被遗弃的离职证明,
"你们这层就剩你了。"何杏秋笑了笑,这个表情牵动了她发僵的面部肌肉。
她注意到阿姨今天换了新的工作牌,蓝底照片比上周那个精神许多。
行政部本该负责这些琐事,不过自从上个月组织架构调整,这些活都落在了她头上。
电脑屏幕突然跳出系统提示:您的账号将在2小时后停用。她下意识去摸抽屉里的U盘,
指尖却触到个硬质纸角。抽出来是张对折的旅游宣传册,
"鹤岗·林海雪原欢迎您"的标题上落着层薄灰——两年前去哈尔滨出差时,
高铁站那个热情过头的地推小伙塞给她的。人事部的玻璃门映出她模糊的影子。
门楣上"员工关怀中心"的亚克力牌缺了"怀"字下半截,露出里面生锈的金属钉。
Lisa的香水味先于人飘过来,甜腻得让人喉咙发紧。"杏秋啊,
"人事主管郑总从百叶窗缝隙里露出半张脸,"进来聊聊?"会议室空调开得太足。
郑总推来一份文件时,何杏秋看见她新做的美甲——裸粉色底上画着细金线,
和上周离职的财务总监同款。"公司很感谢你这八年的付出。
"郑总用美甲轻轻点着赔偿金数字,"不过你也知道,现在行政岗竞争激烈,
特别是..."她目光扫过何杏秋空荡荡的无名指,"32岁的未婚未育女性。
"何杏秋突然笑起来。这笑声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郑总的美甲在纸上刮出道浅痕。
她想起上个月连夜给董事会准备材料时,
打印机吐出的第87页纸上印着新晋副总简历——比她小四岁,已婚已育。"我要N+3。
"她听见自己说,声音平静得不像话。手机在包里震动。
母亲发来的微信浮现在锁屏:这个条件真的好,公务员,三环有房,比你大三岁。
照片里的男人梳着体制内标准的三七分,背后书房墙上挂着"天道酬勤"的十字绣。
回出租屋的地铁上,何杏秋把宣传册翻到交通指南那页。鹤岗站是幢俄式老建筑,黄墙绿顶,
站前广场有卖烤红薯的小推车。她突然很想知道,
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气里吃烤红薯是什么感觉。计算器上的数字停在200000。
这个金额在北京连厕所都买不起,但宣传册上说鹤岗最好的小区月租只要五百。
窗外传来外卖员打电话的声音:"放门口就行?"她盯着天花板上漏水的痕迹,
想起郑总今天脱口而出的"未婚未育",
又想起母亲上周说的"女人过了三十就像白菜过季"。冰箱里还剩半盒牛奶,保质期到明天。
何杏秋把它倒进水池时,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不是悲伤的那种抖,
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挣脱出来。她打开手机天气,鹤岗此刻零下十五度,雾凇预警。
何杏秋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参加她的“散伙饭”。以前部门团建时,
她总是负责订餐厅、统计人数、协调时间,最后自己却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听着别人高谈阔论。而今天,她成了话题中心——只不过,话题并不真正属于她。“杏秋,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前同事小林夹了一筷子水煮鱼,语气里带着试探。“先休息一阵吧。
”她低头搅动碗里的米饭,不想多说。“其实被裁了也挺好的,
”市场部的张姐抿了一口啤酒,压低声音,“我听说郑总最近在清理‘高龄’基层员工,
下一个可能就是行政部的老王。”“真的假的?老王不是刚买了学区房?”“所以才危险啊,
房贷压力大,不敢反抗……”何杏秋听着他们热烈讨论公司的“裁员名单”,
突然意识到——她已经是过去式了。他们关心的不是她的未来,
而是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她。聚餐结束时,大学闺蜜小真偷偷塞给她一个小药盒。“干嘛?
”何杏秋皱眉。“避孕药。”小真压低声音,“你万一……有需要的话。”何杏秋愣了下,
随即失笑:“你觉得我像是会突然谈恋爱的人?”小真没接话,
只是拍了拍她的肩:“照顾好自己。”何杏秋的北上路线很明确:先高铁到哈尔滨,
再转绿皮火车去鹤岗。高铁上,她周围坐满了商务人士,笔记本电脑的键盘声此起彼伏,
偶尔夹杂着几句“KPI”“ROI”的职场黑话。她戴上降噪耳机,闭上眼睛,
假装自己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三小时后,她站在哈尔滨火车站的月台上,
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进站,车门一开,
热气混着泡面味扑面而来。她的座位靠窗,邻座是个五十多岁的矿工,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
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馒头和咸菜。“去鹤岗?
”矿工瞥了眼她的行李箱。“嗯。”“旅游?”“算是吧。”她顿了顿,
“也可能……住一阵。”矿工笑了,露出一排被烟熏黄的牙:“鹤岗可不是什么旅游城市。
”“我知道。”“那你知道鹤岗冬天零下三十度,水管能冻裂吗?”何杏秋沉默了。
矿工看她一眼,语气缓和了些:“不过,你要是不怕冷,不怕寂寞,
那儿倒是个能活得像个人的地方。”她抬头:“什么意思?”“在鹤岗,
没人管你结不结婚、生不生孩子、赚多少钱。”他咬了口冷馒头,“只要你受得了那份安静。
”何杏秋望向窗外飞速后退的雪原,忽然觉得,这或许正是她想要的。
何杏秋没想到父母会突然来北京。她刚收拾完行李,客厅里堆着三个纸箱,
装着八年北漂生活的全部家当——衣服、书、几盆多肉,
还有那个从没拆封的“职场女性成功学”礼盒,去年生日时同事送的。门铃响起时,
她以为是快递。结果一开门,父亲阴沉着脸,母亲手里还拎着一袋她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显然是来“劝降”的。“你这是要干什么?!”父亲一眼看到地上的行李箱,声音陡然拔高。
何杏秋僵在原地,脑子里飞快编造借口,但最终,她决定说实话。“我被裁了,
准备去鹤岗住一阵。”“鹤岗?!”母亲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酱汁渗进地毯,
“那地方不是人都跑光了吗?你去那儿干嘛?!”“房租便宜。”“你疯了?!
”父亲直接跨过行李箱,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你32岁了,不赶紧找工作、找对象,
跑去那种鬼地方?!”何杏秋没躲,只是平静地看着他:“爸,我累了。”“谁不累?!
我当年比你苦十倍!你现在有学历、有工作经验,随便找个工作都比去鹤岗强!”“然后呢?
”她轻声问,“继续加班到凌晨两点,等着35岁被优化?”父亲噎住了。
母亲红着眼眶插话:“那至少……先找个对象?你王阿姨介绍的公务员,
条件真的很好……”何杏秋突然笑了:“妈,如果我现在结婚,然后被催生孩子,
然后因为带孩子耽误工作,然后被公司嫌弃‘不能拼搏’,然后离婚,
你觉得这样的人生更好吗?”房间里陷入沉默。最终,父亲叹了口气,
弯腰帮她把散落的书塞进纸箱:“……什么时候的车?”“后天。”母亲没再说话,
只是默默走进厨房,把糖醋排骨倒进盘子,放进微波炉加热。这是他们能给的,
最接近“妥协”的反应。何杏秋站在月台上,绿皮火车喷出的白雾模糊了她的视线。
手机震动,母亲发来一条语音,点开后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只听到一声几乎微不可察的叹息:“……到了发个消息。”她握紧车票,
踏上了北去的列车。鹤岗的冬天比何杏秋想象中更冷,但房子比想象中更好。
五千块一年的两居室,装修简单但干净,暖气充足,阳台朝南,阳光能晒到整个客厅。
唯一的缺点是家具太少,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
厨房里连把像样的菜刀都没有。房东是个爽快的东北大姐,
临走前拍了拍她的肩膀:“缺啥去旧货市场淘,便宜得很!”于是,
何杏秋开始了她的“二手人生”。旧货市场在城西的废弃厂房里,
摊主大多是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卖的东西从苏联时期的老钟表到十年前的山寨手机,
应有尽有。她花八十块买了个实木书架,五十块淘到一张八成新的沙发,
甚至用二十块钱抱回了一台还能用的电饭煲。最让她惊喜的是一盆被遗弃的多肉,
摊主大妈看她喜欢,直接塞给她:“拿去吧,这玩意儿在我这儿占地方。
”何杏秋小心翼翼地把多肉捧回家,摆在阳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肥厚的叶片上,
泛着淡淡的粉红色。这是她在鹤岗的第一个“家”的感觉。搬进来的第三天,有人敲门。
何杏秋从猫眼里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手里拎着个布袋子,脸上皱纹深刻但眼神清亮。
“新搬来的?”老太太嗓门挺大,“我住对门,姓花,街坊都叫我花婆婆。
”何杏秋赶紧开门。花婆婆二话不说,把布袋子往她手里一塞:“晒干的野玫瑰,
泡水喝能安神。”袋子里是一把风干的深红色花朵,香气浓郁得有些呛人。
“这……太谢谢了。”何杏秋有些局促,“我刚搬来,
还没准备什么回礼……”花婆婆摆摆手:“回啥礼?这玩意儿满山都是,不值钱。
”她探头往屋里瞅了一眼,目光停在阳台上那盆多肉上:“喜欢养花?
”“嗯……以前没时间,现在想试试。”花婆婆“啧”了一声:“多肉好养活。”说完,
转身就走,留下何杏秋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把野玫瑰,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第四天早晨,
何杏秋破天荒地给自己做了早餐——燕麦粥配榨菜,外加一杯花婆婆给的野玫瑰茶。
她刚坐下,手机响了。“杏秋,工作找得怎么样了?”母亲的声音透过话筒传来,
背景音里还能听到电视里播放的早间新闻。何杏秋盯着碗里的燕麦粥,
鬼使神差地说:“找到了,在一家……小公司做文职。
”电话那头停顿了两秒:“工资怎么样?”“还行,够用。”“有社保吗?”“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