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拐进附近一条熟悉的胡同,在常去的那家早点铺子前停下。
“一碗豆汁,两个焦圈。”
老师傅熟稔地招呼着。
他坐在冒着热气的露天小桌旁,周围是喧嚣的市井人声,可他的思绪,却仿佛还停留在方才万春亭的清冷空气里,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抹似有若无的、不同于草药清冷的淡雅香气。
那个女孩念诗时的侧影,镜片后略显疲惫却清亮的眼眸,都带着一种与帝都格格不入的水墨氤氲之气。
最关键是,她开口时那不自觉流露的、被吴语软化过的语音腔调,将法语的韵律都染上了一层江南水乡特有的婉转,与北方字正腔圆的儿化音截然不同。
还有她那根随意搭在肩头的麻花辫,也带着一种南方式的、不拘小节却又自然风流的韵致。
“应是江南人。”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碗沿,心里做出了判断。
只是这抹南国的清雅影子,连同那句恰到好处的法语诗,都像一枚无意间落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间漾开了一圈圈陌生的涟漪。
那样惊鸿一瞥的相遇,大概也如这秋日的朝露,太阳升起,便了无痕迹了。
回到“守一堂”医馆时,爷爷正在院子里打着一套缓慢而沉稳的太极拳,奶奶则在药柜前仔细地核对着药材。
“回来啦?
今早天儿不错,采到好气了?”
奶奶头也没抬,声音温和。
“嗯,天儿很好。”
沈苏木应着,脱下大衣,换上那件深蓝色的棉麻医师服。
草药香顷刻间包裹上来,熟悉而安定,将他从片刻前的恍惚中拉回了现实。
他开始准备一天接诊所需的用具,将那些情绪细细地收敛起来,封存在心底某个角落,如同处理一味需要小心存放的药材。
* * *另一边,叶韫初回到公寓,第一件事就是给手机充上电,然后钻进浴室。
温热的水流冲去通宵的疲惫,也似乎将山顶那场短暂邂逅带来的微妙悸动一同冲刷得淡了些。
她看着镜中素净的脸,觉得自己大概是熬夜熬出了幻觉,怎么会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产生那样深刻的印象?
下午,她被手机持续的震动吵醒。
是凌云笙打来的视频通话。
“韫韫大小姐,稿子搞定了啊?
我看组委会那边邮件都发感谢信了!”
屏幕那头的凌云笙,顶着一头新染的栗色短发,精神奕奕,背景是她在国贸的办公室,忙碌而高效。
“嗯,凌晨交的,刚睡醒。”
叶韫初揉了揉眼睛,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听你这声音就是透支过度。
怎么样,我推荐的日出,疗效如何?”
叶韫初顿了顿,眼前莫名又浮现出那双沉静的眼眸和那句接上的法语诗。
她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疗效显著。
就是人有点多,还碰到个……挺有意思的人。”
“哦?”
凌云笙立刻捕捉到关键词,挑眉凑近屏幕,“男的女的?
多有意思?
快展开说说!”
“就是个路人,接了句我念的诗而己。”
叶韫初避重就轻,“好了,说正事,下一个项目……”她成功转移了话题,和凌云笙讨论起下个月的一个巴黎时装周翻译项目。
工作是锚,能将她偶尔漂浮的思绪牢牢定住。
只是在讨论间隙,那个带着草药香气的清俊侧影,还是会不经意地闪过脑海。
* * *傍晚,沈苏木接到弟弟周沐阳的电话。
“哥!
我进最终集训队了!
明年巴黎,有戏!”
少年清亮亢奋的声音几乎要冲破听筒。
沈苏木唇角不自觉地扬起:“知道了。
不过沐阳,高强度训练,旧伤部位要格外注意,我上次给你的药油要按时擦。”
“知道啦,沈大夫!
妈让你这周末回家吃饭,说煲了汤给你补补。
你说你天天守着个药铺,还得妈给你补……”听着弟弟在那头絮叨,沈苏木心里那片因童年缺失而始终冰封的角落,似乎又融化了一分。
母亲改嫁后努力维系的新家庭,继父的宽厚,弟弟毫无隔阂的依赖,都在一点点治愈他。
只是内心深处那份关于“离别”与“被留下”的不安,早己刻入骨血,并非轻易能消除。
挂了电话,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渐沉的夜幕和亮起的万家灯火。
城市的霓虹盖过了星光,但他却莫名想起了清晨那轮冲破云层的、光芒万丈的太阳。
而城市的另一隅,叶韫初正与苏州家里的父母视频。
“韫韫,脸色怎么有点白?
又熬夜了?”
母亲温柔的声音带着担忧。
“没有,妈,好着呢。
刚完成一个大项目。”
她笑着安抚,将摄像头角度调亮了些。
话语里的吴语腔在家人面前不自觉地变得明显。
父亲叶教授在镜头边缘插话,手里还拿着本书:“工作要紧,身体也要紧。
北地秋燥,记得用我寄给你的那些百合、银耳泡水喝。”
“知道啦,爸。”
她应着,听着父母在那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用吴语拌嘴,关心着她的饮食起居,心底一片温软。
她选择北漂,是为了更广阔的天地,但家的温暖,永远是她的来路和底气。
夜深人静。
叶韫初在书桌前整理资料,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
偶尔抬头,窗外是陌生的、璀璨的北京夜景。
那个接诗的男人,像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涟漪散去,湖面重归平静,但湖底,终究是留下了点什么。
沈苏木在医馆后间的书房里,翻阅着古籍,却第一次有些走神。
指尖拂过书页上“苏木”这一味药的插图——性味甘、咸,平。
归经归心、肝经。
功效活血疗伤,通经止痛……他忽然觉得,这描述,竟有几分贴合他今日莫名的心绪。
北京的两个角落,两个因一场日出而产生交集的灵魂,各自沉入属于自己的夜晚。
秋意,正浓。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写下了一个无声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