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前,妈妈为我和哥哥求来两枚符。一枚龙飞凤舞写着金榜题名,
她珍重地交给了天之骄子的哥哥。另一枚皱巴巴的出入平安,她随手塞给了我。她说,
别拖后腿就行。出分那天,哥哥的分数惨不忍睹,我却考上了清北。妈妈疯了,
嘶吼着是我偷走了哥哥的运气。撕扯中,我的平安符被灯火燎到,
背面浮现出四个血红大字——厄运转移。1客厅里有1股香灰的味道。小杰,
快过来。妈妈张慧的声音里,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激动和郑重。她坐在沙发正中央,
像是在举行某种神圣的仪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仿佛里面是什么稀世珍宝。
哥哥林杰从房间里走出来,他穿着干净的白T恤,脸上挂着理所当然的自信笑容,
那是属于天之骄子的光环。妈,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你来看。
妈妈献宝似的摊开手心。1枚黄色的符纸,静静地躺在她的掌纹里。
它被折叠成一个精致的三角,边缘用金线包裹,黄色的符纸上,
红色的朱砂画着龙飞凤舞的纹路,隐约能看到金榜题名几个字。
这是妈特地去山上最有名的那个寺庙给你求的,旺考运的!听说那个高僧轻易不出手,
妈求了整整一天!她一边说,一边拿起符纸,无比珍重地放进一个红色的小锦囊里,
贴身放好,千万别离身。保你金-榜-题-名,状-元-及-第!哥哥接过去,掂了掂,
脸上是习以为常的从容。知道了,妈。谢谢你。他的语气轻快,
仿佛这只是他应得的无数份礼物中,普通的一件。然后,
妈妈的目光终于舍得从哥哥身上移开,落到了缩在角落里看书的我。
她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那种热度褪去后的冰冷,我早已习惯。
她从外套口袋里随手掏出另一个东西,甚至没有多看一眼,指尖一弹,直接朝我扔了过来。
1枚符纸,轻飘飘地,像一片枯叶,落在我的数学练习册上。它皱巴巴的,折叠得歪歪扭扭,
黄色的纸已经泛白,上面的朱砂颜色暗淡,只勉强能看出平安两个字。你的。
保平安的。妈妈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高考的时候别生病,别出岔子,
安安稳稳考完,别给你哥添乱就行。别拖后腿,这才是她没说出口的潜台词。
我合上书,伸出两根手指,捏起那枚轻飘飘的符纸。纸张的触感很粗糙,甚至有点扎手。
知道了。我的声音没有一点波澜,像一潭死水。我没去看她,
只是把那枚符纸塞进了校服的口袋里。符纸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贴着我的皮肤。
1秒钟的冰凉。那股凉意,像一条极细的冰线,顺着接触点,瞬间钻进我的血脉里。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然后又漠然地松开。我低下头,
重新翻开我的书。我没有看见,妈妈看着哥哥拿着锦囊的背影,
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期望和骄傲,那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我也没有看见,
哥哥把玩着手里的考运符,转头瞥向我时,
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我这个“安慰奖”获得者的轻蔑。我只是觉得,
今天家里的空气,比任何时候都要冷。口袋里的那枚符纸,
像一块小小的、永远不会融化的冰,提醒着我,我所在的位置。只求平安……
我心里对自己默念着,平安就好。只要能平安度过这段时间,离开这里,就好。
2我的记忆有18年的厚度。每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哥哥的名字。而我的名字,
只配出现在那些无关紧要的角落里,作为注解。5岁那年,家里只有一架黑色的电子琴。
哥哥弹错了3个音符,被妈妈用尺子打了手心。他哇地一声哭出来,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妈妈立刻丢掉尺子,心疼地把他搂进怀里,柔声安慰。然后,
她猛地扭过头,用能杀死人的目光瞪着站在一旁的我。都是你!林筱雪!
你在旁边看什么看!是不是你发出声音影响你哥练习了!我明明连呼吸都屏住了。
可是在这个家里,哥哥的失败,永远需要一个替罪羊。而我,
就是那个最方便、最理所当然的替罪羊。是我不对。我不该存在。10岁那年,
爸爸单位发了2张海洋馆的门票。我看到了票面上巨大的蓝色鲸鱼,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
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象着玻璃隧道里游过的鲨鱼和五颜六色的珊瑚。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穿上了我唯一一条新裙子,却看见爸爸已经牵着哥哥的手,准备出门了。我跑过去,
怯生生地问:爸爸,我呢?爸爸还没说话,妈妈就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边嗑着瓜子,
一边用眼角瞥我。女孩子家家的,去看那种打打杀杀的东西干什么?没意思。
她吐掉瓜子皮,用下巴指了指水槽,家里这么多碗,你看不见吗?在家把碗洗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着海洋世界的纪录片,解说员的声音充满激情。我的世界里,
只有水槽里堆积如山的油污,和冰冷刺骨的自来水。15岁那年,我发高烧到39度5。
我躺在床上,感觉每一根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冒火,脑袋里像塞了一团浆糊。我用尽全身力气,
朝着门外喊:妈……我难受……我想喝水……我的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
门外传来脚步声,我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然而,那脚步声却走向了隔壁哥哥的房间。小杰,
醒醒,快把这碗鸡汤喝了,妈炖了一下午了。明天你月考,要补补脑子。
哥哥的房门被温柔地推开,又被温柔地关上。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点光,
和空气中飘散的浓郁鸡汤香气,一起被无情地隔绝。那一刻,我躺在滚烫的被子里,
身体却冷得发抖。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光越是耀眼,它投下的影子就越是黑暗。我,
就是哥哥那片耀眼光芒之下,无人问津的、被踩在脚底的影子。从那天起,我闭上眼,
彻底习惯了黑暗。因为在黑暗里,至少不会再奢求那不属于我的光。3我的房间很小。
1张床,1张书桌,1个已经掉漆的衣柜。窗户朝北,终年见不到阳光。但这里很安静。
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我的呼吸声。我面前摊着一本数学模拟卷。
最后一道压轴大题,关于函数图像与性质的复杂变换。我的脑子里没有去想3天后的高考。
也没有去想客厅里妈妈和哥哥在说什么。我只是在想,这条辅助线,应该从哪个点,
连接到哪个点。因为被彻底地忽视,所以没有人对我抱有任何期望。
妈妈不会端着补品突然冲进我的房间,用紧张到变调的声音问我:筱雪,复习得怎么样了?
有把握吗?爸爸不会拍着我的肩膀,沉重地说:全家的希望都在你身上了。压力,
是一种奢侈品。在这个家里,我消费不起。所以,我的心态,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不起一丝波澜。井外,是这个家压抑到即将爆炸的焦虑。我能听到妈妈压低了声音,
却依然掩饰不住紧张的絮叨。小杰,你别有压力,
放松……这个汤你再喝一口……妈相信你,你肯定没问题的……客厅里,
哥哥烦躁地翻动着书页,哗啦哗啦的声音像一团怎么也扑不灭的火。而我的世界,
只有这道题。它有清晰的逻辑,有唯一的答案,只要你找对方法,它就不会背叛你。不像人。
我拿起三角尺,屏住呼吸,从A点到B点,画下了一条笔直、利落的辅助线。图形豁然开朗。
思路,通了。我拿起笔,写下证明过程。这一刻,我感觉到一种纯粹的、不被打扰的快乐。
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小小的胜利。4我房间的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撞开。
哥哥林杰像一头失控的公牛,冲了进来。他的头发乱糟糟的,像是被自己狠狠抓挠过,
两只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血丝。林筱雪!他的声音又大又哑,带着一股压不住的邪火。
我从题目中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我的心跳甚至没有漏掉一拍。他几步冲到我的书桌前,
一把夺过我正在写的练习册。纸张被他捏得变了形。还在写?还在写?你这种人,
再怎么写也就是个二本的命!你装什么装!他手里的那枚金线考运符,
被他自己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濡湿,紧紧地贴在他的掌心。他好像感觉不到,
只是用那双充满焦躁和嫉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你就拿着你的那个破烂安慰奖平安符好好待着吧,别指望任何别的东西!
他的呼吸很重,胸口剧烈地起伏,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找不到出口,
只能朝着最无害的生物咆哮。我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你看什么看!
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你那是什么眼神!我的沉默彻底激怒了他,他的声音又高了八度,
几乎要刺破我的耳膜。我没有理会他的咆哮,只是重新拿起一支笔,在草稿纸上,
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个清晰的解字。你……他所有的怒火,
好像一拳重重地打在了棉花上,所有的力气都瞬间泄了个干净。
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恼羞成怒,最终,他把我的练习册狠狠地摔在桌上,纸张散落一地。
神经病!他低吼一声,转身快步走了。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弯下腰,
一张一张,把散落的卷子捡起来。他不是在对我发火。我心里清晰地想着,
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会输,害怕自己配不上妈妈求来的那枚金光闪闪的‘考运符’,
更害怕……他会输给我这个他从来没看在眼里的影子。5晚饭的餐桌,
像一个等级森严的审判台。1盘清蒸鲈鱼,只摆在哥哥面前。妈妈说,鱼眼睛补脑。
1碗天麻炖猪脑,冒着热气,也放在哥哥面前。那味道让我闻着就想吐。1碟红亮的基围虾,
同样放在哥哥面前。我的面前,只有一碗白米饭,和一盘炒得发黄的青菜。小杰,
多吃点鱼,你看这鱼多新鲜。还有这个虾,妈专门给你剥。妈妈戴上一次性手套,
开始专注地、一只接一只地剥着虾。她把完整的、晶莹剔T的虾仁,像堆小山一样,
堆在哥哥的碗里。哥哥的脸埋在饭碗里,一言不发,只是机械地咀嚼着。
他的下颌线紧紧绷着。妈,我吃不下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耐烦。
怎么能吃不下!这都是为了你好!妈妈的语气立刻变得尖锐起来,像被人踩了尾巴,
高考就这几天了,营养必须给我跟上!差一点都不行!她的爱,沉重得令人窒-息。
她把那碗散发着怪味的天麻炖猪脑,又用力地往哥哥面前推了推,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
喝掉!听见没有,必须喝掉!她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甚至有一丝神经质的偏执。啪!一声脆响。哥哥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TMD说了别烦我!你到底烦不烦!他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膝盖撞到了桌子,
发出沉闷的响声。他一脚踹开身后的椅子,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自己房间。门被砰地一声,重重地摔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妈妈愣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只刚剥好的虾。她看着那碗一口未动的天麻汤,
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我面无表情地,用筷子夹了一根炒得过火的青菜,放进嘴里。
慢慢地咀嚼。没有一点味道。6这个家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每一粒尘埃,
都带着令人窒-息的重量。客厅里,那盏明亮的水晶灯下,
哥哥第10次把他那个崭新的文具袋里的东西,全部倒在茶几上。2支备用笔芯的黑色水笔。
1块全新的4B橡皮。1套崭新的尺规。还有那枚被他盘得边角都起了毛的考运符。
他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背诵什么经文。妈妈在他旁边焦急地踱步,
像热锅上的蚂蚁,想说话,又怕引爆他。小杰……那个……准考证放好了没?身份证呢?
她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闭嘴!哥哥像被点燃的炸-药桶,
猛地回头吼了过来,你除了会说这些还会说什么!母子俩的争吵声,像两根尖锐的针,
一下,又一下,狠狠地扎着这个本该平静的夜晚。我的房间里,却很安静。
我合上了最后一本错题集,把它整齐地放回书架。然后,我走到窗边,
轻轻推开了那扇小小的窗户。一股凉爽的夜风吹了进来,带着青草的味道。夜空里,
星星很少,只有一颗,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安静地、固执地亮着。明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对着那颗星星,在心里说。无论结果如何,这18年的牢笼,都将画上句号。
我拉上窗帘,躺到床上,闭上眼睛。3秒钟后,我沉沉睡去。一夜无梦。7高考第1天。
第一场,语文。哥哥的座位靠着窗户。夏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有点刺眼。
他感觉手心黏糊糊的,全是汗。他看到作文题是《面具》。这个词像一把钥匙,
瞬间打开了他内心的恐慌。他想起了自己在外人面前永远阳光自信的“面具”,
想起了妈妈期待的“面具”,也想起了自己早已不堪重负的真实面目。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摸了摸胸口口袋里的考运符。那枚符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烫得他心慌。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像擂鼓一样,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我的座位在考场正中间。头顶的日光灯管发出均匀的白光,很柔和。我拿到卷子,
目光落在作文题上。《面具》。我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妈妈看着哥哥时那张慈爱的笑脸,
和她转向我时那张冷漠的、不耐烦的脸。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有这么多张面具。我拿起笔,
几乎没有思考,就开始在稿纸上写下提纲。……第二场,数学。
哥哥死死地盯着卷子上的最后一道解析几何。那些数字和字母在他眼前开始旋转、跳舞,
最后变成一个个狰狞的鬼脸,嘲笑着他的无能。他手里的笔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一滴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掉下来,啪地一声,在雪白的卷子上晕开一小片灰色的墨迹。
时间只剩下20分钟了。他的心态,在这一刻,彻底崩了。……我的考场。
我也看到了那道压轴的解析几何。它很难,但并不陌生。我的脑子里,
清晰地浮现出前几天晚上,在我的那张小书桌上,我独自一人,
画下的那条至关重要的辅助线。我拿起笔。笔尖落在纸上,发出均匀而稳定的沙沙声。
心无旁骛,下笔如有神。8长达2天的考试终于结束。这个家,变成了一座压抑的坟墓。
哥哥把自己彻底锁在房间里,3天没有出过一次门。饭是妈妈端进去的,
但碗筷收出来的时候,几乎和送进去时一模一样。妈妈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她在家里走路都是踮着脚尖,好像生怕一点点微小的声音,
就会惊扰到房间里那个沉睡的、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火山。她对我,更是彻底的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