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种更深沉、更接近腐朽的死气。
林薇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地映出头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青帐,继而清晰。
帐顶悬着一枚小小的、边缘泛黄的平安符,随着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晃动。
不是阴曹地府。
这触感…是那床压得她喘不过气,却依旧抵不住寒气的旧棉被。
这气味…是她缠绵病榻数月,喝下去一碗又一碗,却越喝越沉重的汤药。
她猛地坐起身,动作因虚弱而略显迟滞,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
她抬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
手指纤细,皮肤是久不见日光的苍白,指腹却带着做针线留下的、细细的薄茧。
这不是她二十岁油尽灯枯时那双枯槁的手,也不是她十六岁嫁入商贾张家时那双还算柔嫩的手。
这更像是……十西岁?
十五岁?
记忆如同冰锥,裹挟着前世的寒意,狠狠凿穿脑海。
嫡母王氏那张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眼底却淬着冷毒的脸;嫡姐林蓁在夺了她那桩本是门当户对的婚事后,掩唇轻笑时眼里的得意与怜悯;还有那个她曾悄悄寄予过一丝少女幻想的未婚夫婿,如何在林蓁的眼泪和王氏的暗示下,轻易点头,转而娶了她金尊玉贵的姐姐……最后,是她在张家后宅,被王氏借着探病名义送来的那碗“补药”。
喝下去后,五脏六腑如同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无数细针穿刺,剧痛中,她听见守在门外的、王氏派来的婆子低低的嗤笑:“……病成这样,还拖累家里,早些去了干净。”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勒得她几乎要窒息。
那冰冷的、被所有人抛弃的绝望,比死亡本身更让她战栗。
她重生了。
回到了她病入膏肓,即将被王氏“慈悲”送上一程的关键时刻。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嗓音的交谈。
“……夫人心善,还惦记着这丫头的病,特意让熬了参汤来。”
“嘘,小声些,莫吵醒了。
这参汤可是好东西,夫人说了,务必看着三姑娘趁热喝下。”
是王氏身边得力的李嬷嬷和赵嬷嬷。
林薇眼底的冰凌瞬间碎裂,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霉味和药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却奇异地让她翻腾的气血平复了几分。
她迅速躺了回去,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处于昏沉的睡梦中。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两位穿着体面、面色肃然的嬷嬷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黑漆托盘,上面放着一只白瓷小碗,碗口氤氲着微弱的热气。
“三姑娘?
三姑娘?”
李嬷嬷走到床边,声音刻意放得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醒醒,夫人惦记着您,亲自赏了参汤来,快起来喝了吧。”
林薇缓缓睁开眼,目光茫然地掠过李嬷嬷那张堆着假笑的脸,落在她身后赵嬷嬷端着的瓷碗上。
碗里汤汁颜色深褐,与她平日喝的药汁并无太大区别,只是那气味……一丝极淡的、被参味掩盖的异样甜腥,若有若无地飘来。
是了,就是它。
前世要了她性命的东西。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奋。
李嬷嬷见她不动,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伸手便要来扶她:“姑娘快些,汤凉了可就失了药性了。”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林薇手臂的瞬间,林薇自己撑着床沿,慢慢坐了起来。
她动作很慢,带着久病之人的虚弱,嘴唇翕动,发出细弱的声音:“有劳……嬷嬷了。
是母亲……赏的?”
“是,是夫人特意赏的。”
李嬷嬷收回手,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只当她是病糊涂了,反应迟钝。
赵嬷嬷将托盘往前送了送。
林薇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似乎用尽了力气,才捧起那只温热的瓷碗。
碗壁传来的温度,与她指尖的冰凉形成鲜明对比。
她低头,看着碗中那片深褐色的、倒映着自己模糊面容的液体。
前世就是这碗东西,让她痛苦挣扎了半夜,最终七窍流血,死状凄惨。
恨吗?
恨极了。
但她抬起头,看向两位紧盯着她的嬷嬷时,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极其虚弱,又带着十足感激的、纯良的微笑。
那笑容映在她苍白瘦削的小脸上,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
“多谢母亲……挂念。”
她声音轻柔,带着气音,然后,在两位嬷嬷一瞬不瞬的注视下,将碗沿凑到唇边。
没有丝毫犹豫。
微烫的、带着参味和那丝诡异甜腥的液体滑入喉咙。
她甚至没有像寻常喝苦药那样皱一下眉头,就那么平静地,一口,一口,将整碗“参汤”饮尽。
空碗被放回托盘,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李嬷嬷和赵嬷嬷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放松和不易察觉的鄙夷。
果然是个没见识的庶女,死到临头还以为是恩赏。
“姑娘好生歇着,老奴们告退了。”
李嬷嬷语气轻快了些,端着空碗,与赵嬷嬷一同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重新掩好。
听着脚步声远去,首至消失在院门外。
林薇依旧维持着靠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首到确认周围再无他人,她才猛地俯身,用手指狠狠抠向自己的喉舌——“呕——”一阵剧烈的干呕,方才喝下去的汤药混着胃里本就不多的酸水,尽数吐在了床边早己备好的秽桶之中。
吐完之后,她大口喘息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腔因剧烈的呕吐而***辣地疼。
但她清晰地感觉到,腹中并无预料中的绞痛升起。
那足以致命的毒性,在她体内流转一遭,竟如同泥牛入海,只激起一阵微不可查的暖流,便消失无踪。
果然……前世她死后,魂魄未散,浑浑噩噩间,似乎被一股奇异的力量牵引,漂泊到一个云雾缭绕的山谷,看见一卷不知何人遗落的古老皮卷,上面记载着一种名为“噬毒淬体”的秘法雏形,玄之又玄。
她当时只当是幻影,未曾想,重生归来,这秘法竟似烙印般存在于她的意识深处,并且自行运转,让她拥有了这百毒不侵的体质。
是机缘,也是她此生复仇,最大的依仗。
她抬起手,用袖口慢慢擦去唇边和指尖的污渍。
动作从容,不见丝毫慌乱。
目光落在窗外那株老梅光秃秃的枝干上,眼底不再是前世的懦弱与认命,而是一片沉静的、冰冷的火焰在无声燃烧。
王氏,林蓁……你们送来的“好意”,我收下了。
你们欠下的债,我会一笔一笔,连本带利,亲手讨回来。
她轻轻躺了回去,拉高那床冰冷的棉被,闭上眼。
唇角,却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