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廉价的百叶窗缝隙,切割成一条条光带,落在茶几那张彩票上。
它还在那里。
不是梦。
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包裹着他。
他机械地起身,脚步虚浮地走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冲了几把脸。
冰凉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镜子里的人,眼圈发黑,面色苍白,眼神里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仿佛刚刚经历的不是一夜暴富,而是一场濒死的劫难。
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彩票,对着光看了又看,那串数字仿佛带着某种魔力,灼烧着他的视网膜。
他把它放进钱包最内侧的夹层,感觉像是揣着一枚足以炸碎他过往一切的炸弹。
他拨通了项目经理的电话,声音沙哑地请了一天病假。
电话那头关切(或许只是程式化)的询问,被他以“重感冒”为由含糊搪塞过去。
挂了电话,他坐在床边,开始在网上疯狂搜索“彩票兑奖流程”、“中奖后注意事项”、“如何匿名领奖”。
一条条信息涌入视野,冰冷的文字背后,似乎隐藏着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携带中奖彩票原件及本人有效身份证件…前往省福利彩票发行中心…需缴纳20%个人所得税…建议佩戴口罩、帽子等遮挡物…曾有中奖者被亲戚朋友骚扰至崩溃…“遮挡物…”他喃喃自语,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是的,他需要一副面具,一副能将“魏莱”这个普通人彻底隐藏起来的面具。
他翻箱倒柜,找出了一个冬天用的黑色口罩和一项很久没戴的、帽檐压得很低的深蓝色鸭舌帽。
对着镜子戴上,镜中的人只露出一双疲惫而警惕的眼睛,陌生得让他心惊。
这还不够。
他又翻出一件学生时代穿的、带着帽子的灰色运动外套,将外套的帽子也套在头上,层层叠叠的包裹,才让他有了一丝微弱的安全感。
前往省福利彩票中心的路上,他选择了地铁。
混在拥挤的人流中,他下意识地低着头,紧紧捂着胸前的背包,仿佛里面装的是足以引发骚乱的机密文件。
周围嘈杂的交谈声、列车运行的轰鸣声,都无法驱散他内心的孤岛感。
每一个人,在他眼中都似乎别有用心,每一个看向他的眼神,都仿佛带着审视。
省福利彩票中心兑奖处,比他想象的要冷清一些,但也更……制度化,像某个政府的办事大厅。
明亮的LED灯光,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公式化的指示牌,一切都井然有序,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打印纸的味道,不像“好运来”彩票店那样充满市井的烟火气和希望的躁动。
前台的工作人员是一位西十岁左右、表情严肃的女性。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对于他这身近乎夸张的遮掩打扮似乎早己见怪不怪,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办理兑奖?”
她的声音平淡,没有起伏。
魏莱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声音隔着两层帽子和一个口罩,显得异常沉闷:“嗯…双色球。”
“身份证,彩票。”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将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彩票和身份证从窗口递了进去。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加速的心跳。
工作人员熟练地接过,在专用的高频验票机上划过,“嘀”的一声轻响,在魏莱听来却如同法庭上定罪的锤音。
他紧紧盯着对方的脸色,试图从中读出些什么——惊讶?
羡慕?
甚至是贪婪?
但对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专注地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仿佛处理的只是一笔普通的业务。
片刻,工作人员抬起头,语气依旧平静无波:“一等奖,一注。
请到里面三号办公室办理后续手续。”
流程比想象中更繁琐,也更沉默。
他被引到一间独立的、隔音很好的办公室。
负责接待他的是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看起来十分干练的年轻男人。
对方礼貌地请他再次出示证件和彩票,进行更严格的核验。
“魏先生,根据规定,我们需要您配合拍摄一张手持中奖支票的照片用于存档,我们会对面部进行打码处理,请您放心。”
工作人员解释道,递过来一张巨大的、印着惊人数字的模拟支票。
魏莱配合着,像个提线木偶。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他感觉自己被剥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定格在画面里。
照片上的他,眼神涣散,戴着帽子和口罩,像极了被警方通缉的嫌疑人。
“请问,您是否考虑接受媒体采访?
我们可以安排变声处理…不!
不接受!”
魏莱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中的抗拒和惊慌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工作人员似乎习以为常,点了点头,在表格上勾选了“拒绝”选项。
在签署一系列文件,包括一份声明自己资金来源合法的文件时,魏莱的手指依然有些发颤。
他注意到那位工作人员眼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那不是羡慕,更像是一种…混杂着职业性的麻木、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以及某种…类似于旁观者看戏般的淡漠。
仿佛在说:“又一个被巨大财富砸中的幸运儿,不知能在这漩涡里保持清醒多久,又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当所有手续办妥,工作人员递给他一张银行本票,以及那份打码的、他手持巨大模拟支票的合影时,魏莱才仿佛重新找回了呼吸。
他仔细地将本票收好,感觉这张轻飘飘的纸,比他那装了所有家当的行李箱还要沉重。
“恭喜您,魏先生。”
工作人员最后程式化地说了一句。
恭喜?
魏莱在心里苦笑。
他感觉不到任何喜悦,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更深层次的不安。
走出福彩中心大楼,重新沐浴在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魏莱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他下意识地压低了帽檐,几乎是小跑着走向路边,迅速拦下了一辆出租车,逃离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
坐在飞驰的出租车后座,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在阳光下显得肃穆而冰冷的建筑。
他感觉自己刚刚在里面完成了一次身份的剥离与重构。
那个名叫魏莱的普通程序员,被留在了那栋建筑里,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怀揣巨款、需要永远戴着面具生活的,代号“幸运儿”的陌生人。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他设定的还款日提醒。
他看着屏幕上那区区几千块的信用卡账单,第一次意识到,他过往人生中那些看似沉重的经济压力,在这笔突如其来的财富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然而,他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第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