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的风浪尚未褪去,夜里狄家的狗腿子还敲了两次他藏身的小门。
今晨,母亲留下的一双草鞋也给踏烂了,脚下刺骨的泥水便和命运一样冷硬。
君瑶低着头,手里攥着半张旧纸,只剩下垂死挣扎的书生的体面。
他屏息走进市集。
摊贩叫卖的声音变得陌生,一些人认出了他,却也只给了避之不及的余光。
柳君瑶想着,若那日还能再回家,定要把门口的桃花砍了。
桃花太艳,艳得招人祸事。
可如今想起那些花,他只觉得浮生可笑。
他步入茶馆的角落,寻一席角处坐下,背靠着满墙“老东林”的斑驳招牌。
泥水顺着裤脚流淌。
桌上的伙计盯了他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赶人,而后见他摸出两枚铜钱,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回去。
君瑶用手帕擦了擦脸——刚落魄的人,总会想保留几分旧日习惯。
对面三张桌子,一群武夫大嗓门吵嚷,嘲笑市井的风波。
一人说:“听说柳家的小公子还活着哩!”
另一人拍桌:“哪能啊?
这年头能活的都不是庸人!”
众人齐笑,柳君瑶缩了缩身子,不敢看他们。
茶馆门口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一男一女两个衙役模样的人拖着一个布包,包里鼓囊囊,似乎有东西挣扎。
衙役大声叫道:“柳家余孽,今早又偷东西,被本官当场拿下!
奉城主之令,罚杖二十,逐出南市!”
君瑶面前的热茶一颤。
他识得那布包——是他家用过的绣帕,里面也许只装着几样破铜烂铁。
可是衙役的动静太大,茶客们也都纷纷起身围观。
衙役将他拽起,膝下毫无余地。
柳君瑶想辩,却只来得及咬住舌头。
刚要开口,一柄黑色大刀忽然横在两名衙役鼻前。
门口一道人影,正逆着晨光踏入茶馆。
刀身反着细雨残光,面色粗犷。
石庚在东林南市的名号,便是刀不离手、话不离笑。
年轻的武夫脚步如磐石,声音却像雨后猛獐:“两位差爷,这茶馆可不是你们打人的地方。
今儿哪场子多收了点钱,没请你两位来撒气,倒是把柳公子的命放这里,算是还城里的情面了。”
一个衙役回神,大声道:“石庚,你莫招事!
柳家余孽让本官处置,还用你插嘴?”
石庚长笑,抬刀一甩,把桌上的两壶陈茶打翻:“插嘴是不插刀硬,不如让你两位插***这大刀?”
他一边说,一边慢条斯理地挪开柳君瑶,手非但动作豪迈,还带了几分夸张。
茶馆里的伙计悄悄缩到柜台后面。
另一名衙役强作镇定,喝道:“你不过一介草民,也敢管城主的政令?!”
石庚不紧不慢道:“按规矩,你们要罚杖,得有证人;要逐出南市,也该查明人和物。
柳君瑶你说说,可敢承认偷了东西吗?”
柳君瑶还没开口,石庚低头看他,眉眼里全是市井里长大的善意:“你敢说实话,哥们替你顶住。”
柳君瑶缓缓首起身子,喉头发紧:“我没偷。
他们说这帕子是偷的,其实是我母亲的遗物。”
衙役见民众渐聚,眼里闪过一丝慌乱,旁边一个老头忍不住插嘴:“柳家公子素来清白,怎能随便定罪?”
众人纷纷附和。
石庚将刀拦在二人身前,像个舞龙灯似的扯着笑——“都说柳家子弟是书香门第,你们倒是把人当贼,还得去跟那贼比比字迹高低!”
一衙役怒不可遏,挥手就要拉柳君瑶。
石庚手起刀落,将桌边布包一划,茶杯、绣帕、短笔皆跌落出来,里面仅剩一张残旧布帛。
石庚眨眨眼,指着那布帛:“这上头可是柳家家信?
你要照章办事,得把证物交出来让知情人看。”
说罢又向茶客们作揖:“诸位,今天若不闹清楚,这城里倒真没一个安生的书生了。”
一时间,茶馆内外争辩西起。
衙役们见势不妙,彼此交换眼色。
无奈石庚身形高大,茶客亦多是市井普通百姓,指指点点、加油助威。
终究,衙役只得丢下一句“暂且由你们主事”,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石庚收刀,拍拍柳君瑶肩膀,笑说:“快收拾家当,莫让贼人再来寻你晦气。”
转身摆手叫伙计上热茶,自己一***坐在君瑶身边。
柳君瑶怔怔道:“石兄,今日大恩,无以为报。”
石庚摆手道:“江湖上讲报答,那就太客气了。
你我同是落魄之人,行点正气才不让这城丢了名声!”
说罢抬手倒茶,满是洒脱。
旁边一个童子探头,悄悄问柳君瑶:“公子,您还会教人写字吗?”
柳君瑶顿了顿,点头:“但愿能教。”
石庚憋不住哈哈一笑:“你这书生,倒还挺吃香。
以后若有谁欺负你,只管找我。”
外面的雨终于停了。
茶馆里有人起身打扫,伙计端上新茶,石庚用手指弹了弹杯沿:“柳兄,你家遭了祸事,眼下只怕不宜流露身份。
倒有个地方,我那寡妇赵大娘,收养流民孤儿,也常替人遮风挡雨。
你要不嫌弃,跟我走一趟?”
柳君瑶抬头望向窗外,街边行人匆匆。
昔日的桃花与昨日的院门己成过往。
市集的喧嚣混杂着肆意的市井语调,在这乱世里有了几分暖意。
他颔首答道:“多谢石兄。
此去,愿与君同行。”
石庚爽快地一拍桌:“那便不废话!
咱们今日就找赵大娘吃碗热饭去。
临走时,你记得把那帕子收好了——柳家的字,可不止这屋里才识得。”
一阵风雨过后的清新,吹进茶馆里。
刀与书生并肩而行,喧嚣市井中的微光洒在两人身上。
柳君瑶捏紧那方帕子,心中旧日的温存和新的希望交错翻腾。
门口的喧哗还未散去,但两人的步伐己经迈向更远的街头。
远处一串钦差马蹄声响,将南市的空气搅得更乱。
石庚低声道:“走快些,赵大娘家还有更热闹的事。”
柳君瑶笑应,步履间多了几分坚定。
他们穿过人流,拐进市井深处。
与其逃避风雨,不如在风雨之中携手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