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需要双手轻抚方向盘,车辆会自动保持车道、定速巡航,但每一个关键的转向或变道,仍需他确认。
这是一种介于掌控与放手之间的微妙状态,恰如他此刻的心境——将城市的烦扰交由机器托管,而回归乡野的方向盘,却要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窗外的景色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
整齐划一的工业区、标准化种植的农田、风格相似的城镇群落,飞速向后掠去。
他忽然怀念起年轻时,开着那辆二手燃油车,带着秀兰和蹒跚学步的儿子回老家的情形。
那时的国道坑洼不平,车速慢得多,但能闻到不同村庄的炊烟气息,能看到道旁摆卖水果的农人,甚至能随时停下来,在路边的溪流里掬一捧水洗脸。
如今,这一切都被高效但隔绝的封闭公路所替代。
他叹了口气,伸手关闭了部分隔音系统,让些许风噪和路噪传进车厢,仿佛这样能更真切地感受到“在路上”的实感。
中午时分,车辆按照预设驶入一个高速服务区。
与几十年前相比,这里己然巨变。
充电桩排列整齐,无人机正为高端电动车进行无线充电。
流线型的主体建筑入口,智能扫描仪无声识别着他的车牌和车载芯片,自动扣费。
大厅内,机器人承担了大部分服务。
智能餐柜提供标准化加热套餐,机械臂在咖啡台后精准调配饮品,连超市也几乎无人值守。
王小宝要了一碗“古法牛肉面”机器人套餐,味道挑不出毛病,却也绝无惊喜。
他想起老家灶台上,柴火慢炖出的、飘着厚厚油花和浓郁香气的土鸡汤,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
就在这时,他瞥见服务区一角有个小小的“农特产品”摊位。
一个本地农民模样的老人,正笨拙地操作智能支付终端,售卖干菇、笋干等山货。
这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却让王小宝感到一丝亲切。
他走过去买了两包笋干,用手机付了钱。
老人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自家晒的,香得很!”
这短暂的、带着人情味的交流,成了此行几小时以来唯一一次非程式化的互动。
重新上路后,地势逐渐起伏,隧道和桥梁多了起来。
导航提示即将转入省级公路,车辆建议切换全自动驾驶以确保安全。
王小宝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了手动接管。
当方向盘和油门刹车的反馈重新变得首接时,他精神微微一振。
车子驶下高速,拐上双车道柏油路。
路况依然很好,但两旁景色己然不同。
真正的田野、山林和散落的村庄映入眼帘。
许多房屋是新的,甚至有些是设计前卫的智能住宅,但缺乏烟火气。
而一些老旧的土坯房或木屋则破败地散落一旁,形成鲜明对比。
田间地头,偶尔能看到小型农业机器人劳作,却少见人影。
几个村子的广场上,立着巨大的全息广告牌,播放招商或旅游宣传片,下面坐着几个晒太阳的老人,身影寥落。
“空心化……”王小宝脑海里冒出这个词。
科技填补了人力的空白,却无法填补人气的稀薄。
他的望竹村,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心情不禁有些沉重。
傍晚时分,夕阳将群山染成暖金色。
导航提示:“前方五百米右转,进入望竹村村级公路,本次导航即将结束。”
王小宝深吸一口气,驶离柏油路,拐上一条更窄但明显新修的水泥路。
这条路沿着山溪蜿蜒向上,路旁智能路灯杆静静伫立。
溪水淙淙,竹林摇曳,空气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清新气息,与他离开城市时的味道截然不同。
路的尽头是一个小停车场,旁边立着古朴的木牌,上书“望竹村”三字。
停车场里停着几辆旧电动车,还有一台村集体的小型物流无人机起降平台。
王小宝将车停稳,关闭引擎。
刹那间,万籁俱寂。
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溪流的潺潺水声,以及不知名鸟儿的清脆鸣叫。
他打开车门,双脚实实在在地踏在故乡土地上。
将近乡情更怯,此刻他心中涌起复杂情绪——有亲切,有陌生,有憧憬,也有一丝面对这片巨大寂静时悄然升起的微茫孤独。
他站了一会儿,才从后备箱取出随身背包。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沙哑却充满惊讶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小宝?
是……是王家的小宝回来了?”
王小宝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旧中山装、头发花白、身形干瘦的老人,正拄着竹杖,瞪大眼睛看着他。
老人脸上布满皱纹,但眼神清亮。
“大成哥!”
王小宝立刻认出这是儿时最好的玩伴周大成,快步迎上去紧紧握住那双粗糙的手,“是我,大成哥!
我回来了!”
周大成上下打量着他,脸上绽开真切笑容,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菊花状:“哎呀!
真是小宝!
好几十年没见咯!
城里人就是不一样,看着还这么精神!
咋个一个人回来了?
秀兰和娃呢?”
“他们……在城里。
我退休了,回来住住。”
“回来好,回来好啊!”
周大成用力拍着他的胳膊,“走走走,别愣着了,我先陪你回老屋!
路上跟你说说,咱村现在,可是大不一样咯!”
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王小宝跟着周大成,踏上了通往村中的青石板路。
路的另一头,就是他魂牵梦绕半生的家,也是他未知生活的起点。
他的归来,就像一颗石子投入这潭看似寂静的湖水,将会激起怎样的涟漪,他尚未可知。
但至少此刻,听着周大成絮絮叨叨的乡音,闻着空气中熟悉的草木气息,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安宁。
这条归途,终于抵达了它的终点。
而真正的旅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