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四年的春天,来得有点敷衍。
厂区里那几棵歪脖子老柳树,刚刚抽出点稀稀拉拉的黄绿芽儿,就被裹挟着煤灰味儿的风吹得灰头土脸。李默站在厂办大楼那扇掉漆严重的绿皮门外,手指头下意识地捻着口袋里那张薄薄的、却重似千斤的纸——下岗通知。
“默哥,想开点,咱厂这光景……唉!”同来的老刘拍了拍他肩膀,自己眼圈却先红了半拉,“以后有啥难处,吱声。”
李默扯了扯嘴角,想露个笑,脸皮却像冻住的柴油机外壳,硬邦邦的。他能说啥?说自个儿十八岁进厂,二十年青春全喂给了这些轰鸣的机组和蛛网般的线路,到头来换回一张“厂子结构调整,感谢您的贡献”?
他点点头,喉咙里滚了一声含糊的“走了”,转身就往家蹬那辆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的二八大杠。
风灌进领子,他缩了缩脖子。这鬼天气,跟人心一样,说变就变。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夹杂着油烟和某种廉价香水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儿子李小宝正撅着***趴在客厅小方桌上,对着一本花花绿绿的作业本冥思苦想。
“爸爸!爸爸!”小宝看见他,立刻丢下铅笔扑过来,“快帮我看看,三加二等于多少呀?老师说要写算式!”
儿子那张小脸,圆乎乎,白净净,谁见了都说可爱。李默心里那点冰碴子,被儿子这一扑腾,稍微化开了一丝。他放下手里拎着的、顺路买的猪头肉,弯腰把儿子抱起来,掂了掂。
“哟,这么简单的题把我大儿子难住啦?”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三加二,来,数数手指头。”
小宝煞有介事地伸出肉乎乎的手,掰着指头:“一、二、三……嗯……然后,四、五……”他数了半天,小眉头皱成个疙瘩,最后猛地一扬作业本,上面用歪歪扭扭的铅笔字写着:3+2=6。
“等于六!”小宝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得意。
李默脸上的笑瞬间僵了一下。
心里某个角落,像被绣花针极轻极快地扎了一下,冒出一颗细微的血珠,不很疼,但那股酸麻的异样感,却顺着血管无声无息地蔓延开。
他盯着儿子那双大眼睛,双眼皮,眼尾微微有点下垂……这眉眼,越看,越像另一个人。像那个每次开全厂大会,都坐在主席台正中,挺着将军肚,说话拖着长音的孙厂长。
以前工友们喝酒时,有人拍着他肩膀,半开玩笑半认真:“默哥,我发现你家小宝,跟孙厂长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嘿!你看那眼皮,那鼻头……”
那时他总一笑了之,骂一句“放你娘的罗圈屁”,心里却门儿清,孙厂长是他老婆张丽当年的初恋,差点就成了。后来孙厂长娶了局长的千金,张丽才经人介绍嫁给了他这个“技术尖子”。
可如今,“下岗”这两个字,像一把冷酷的铲子,把他过去二十年自以为夯实的生活地基,一下子撬松动了。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张丽偶尔的晚归,身上陌生的香水味,接到某些电话时躲闪的眼神……以前他用“过日子嘛,难免磕碰”来自我安慰的沙土,此刻被这股邪风一吹,哗啦啦全塌方了。
“爸爸,对不对嘛!”小宝摇晃着他的胳膊。
李默深吸一口气,努力把喉咙里那股铁锈味的翻涌压下去,声音有点发干:“……不对,儿子,三加二等于五。”
“啊?等于五啊……”小宝的小脸顿时垮了下去,撅起了嘴。
晚上,张丽回来得比平时晚些,脸上带着点被冷风吹出的红晕,脱外套时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看到桌上的猪头肉,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买这个,多油腻。”
李默没接话,扒拉着碗里的米饭,米粒一颗颗,像沙子硌牙。
夜里,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老旧的吊扇在黑暗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只悬停的、不祥的蝙蝠。身边张丽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睡熟。
他悄悄起身,光脚走到客厅,从冰箱顶上摸出那半包落满灰尘的红梅,抽出一根点燃。打火机蹿起的火苗,短暂地照亮了他紧抿的嘴角和眼底的血丝。
黑暗中,烟头一明一灭。
他想起白天老刘那句“以后有啥难处,吱声”,想起孙厂长那张肥腻的脸,想起小宝作业本上那个刺眼的“3+2=6”,想起张丽脱外套时,颈后那一小块若隐若现、颜色新鲜的红痕……
所有线索,像散乱的电子元件,在他这个老电工的脑子里,噼里啪啦地串联、通电,最终“啪”一声,爆出一朵绝望而凄厉的电火花。
后半夜,他几乎没合眼。天快亮时,他轻手轻脚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拖出那个落满灰的旧行李箱。
几件换洗衣服,塞进去。存折,身份证,塞进去。路过儿子房间时,他站在门口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转身走进书房兼杂物间,角落里堆着他以前捣鼓电脑淘汰下来的玩意儿。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旧主板、CPU风扇,最后落在角落里一个纸箱上。里面整齐地躺着五张显卡,当年他为了玩大型游戏,省吃俭用一块块淘换来的,后来工作忙,也就闲置了。
鬼使神差地,他扯过几件旧衣服,把这几块沉甸甸、布满了金色接口和散热鳍片的板卡包裹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行李箱的夹层。
拉上行李箱拉链的那一刻,发出刺耳又决绝的“刺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