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最熟悉的战场——一个人的意识深处。
他像一个幽灵潜航员，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代表着日常琐碎记忆的明亮星团，循着伊莲提供的情感坐标——“痛苦”、“背叛”、“铁锈与海盐”——向着她意识海洋的最深处下潜。
很快，他找到了那座被标记为目标的“记忆孤岛”。
它并非一个清晰的场景，而是一片混乱、破碎的情感风暴。
耳边是呼啸的海风，空气中弥漫着他从未闻过、却又无比真实的咸腥味。
一座残破的灯塔在风暴中若隐若现，塔顶的光时明时暗，像一颗濒死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搏动。
“锁定目标记忆。”
零号对自己下达指令，他的意识化作无形的触手，开始梳理这片狂乱的记忆碎片。
他需要找到那张“脸”，将它从整个记忆结构中精准地剥离出来，就像外科手术中切除肿瘤，既要干净利落，又不能伤及周围健康的组织。
他看到了。
在一个破碎的镜头里，伊莲站在灯塔下，浑身湿透，脸上满是泪水与雨水。
她对着一个模糊的背影嘶喊着什么，但声音被狂风撕碎，听不真切。
零号试图靠近那个背影，但记忆本身的防御机制开始启动。
整个场景剧烈地晃动起来，数据流变得狂暴，像无数尖锐的玻璃碎片向他袭来。
这是大脑在保护自己最核心的创伤。
“强化精神屏障。”
零号冷静地应对。
他见识过比这更顽固的记忆。
他耐心地安抚着那些狂乱的数据，像一个驯兽师面对一头受伤的野兽。
渐渐地，风暴平息了一些。
他得以更进一步，看到了更多的细节。
灯塔的红砖墙壁上布满了青苔，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背影脚下的一滩水洼。
零...号的呼吸猛地一滞。
在那滩水洼的倒影里，他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年轻、坚毅，嘴角带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桀骜不驯的微笑。
但最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那张脸的轮廓，那双眼睛，那道眉峰……分明就是他自己。
“不可能！”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惊雷在他意识中炸响。
精神屏障瞬间出现了裂痕。
狂暴的记忆风暴找到了缺口，疯狂地涌入，带着排山倒海的力量向他撞来。
一瞬间，无数不属于他的，或者说，本该属于他的画面涌入脑海。
他闻到了铁锈和海盐的味道，那不是比喻，而是真实地源于一把沾血的匕首和冰冷的海水。
他听到了伊莲的哭喊，那不是嘶吼，而是一句清晰的哀求：“……不要！
求你，不要忘记我！”
他看到了那座灯塔不是背景，而是他亲手点燃的。
熊熊大火吞噬了一切，也吞噬了那个模糊的背影——一个穿着和他一样制服的男人。
“警告！
神经连接过载！
主体意识受到污染！”
事务所内的警报系统发出了刺耳的蜂鸣。
零号猛地从连接状态中被弹了出来，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鼻腔一热，一缕鲜血滴落在他洁白的工作服上。
对面的椅子上，伊莲脸色苍白如纸，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怜悯。
“你……你看到了什么？”
零号的声音沙哑，他扶着工作台，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
“我看到了你看到的。”
伊莲轻声说，她的声音不再颤抖，反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我没有说谎，我的确想删除一段关于背叛的记忆。
只是，我没说清……是谁背叛了谁。”
零号死死地盯着她，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和现实中的女人重叠在一起，让他头痛欲裂。
“那段记忆……为什么会有我？”
“因为那本就是你的记忆，零号。
或者说，是我们‘共同’的记忆。”
伊莲缓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似乎想擦去他嘴角的血迹，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我不是来删除记忆的，”她灰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零号震惊而迷茫的脸，“我是来归还它的。
有人从你脑中偷走了一切，将你变成了一个空壳。
而我，是唯一能帮你找回自己的钥匙。”
零号踉跄地后退一步，撞在了冰冷的记忆存储单元上。
那些闪烁的蓝光，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无数双嘲弄的眼睛。
他毕生引以为傲的专业、他赖以生存的秩序，在这一刻，被一个女人的几句话和一段破碎的记忆，冲击得土崩瓦解。
他不是“灵魂的医生”，他只是一个连自己灵魂都找不到的病人。
“你是谁？”
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伊莲的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近乎悲伤的微笑。
“我叫伊莲，”她说，“在你的世界被彻底清空之前，我是你的……搭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