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土地逐渐变得湿润,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咸腥的气息。
起初很淡,随着前行,越来越浓烈,带着一种旷远而原始的呼唤。
当陈远第一次站上一处高耸的海崖,极目远眺时,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是怎样的一片浩瀚!
目之所及,尽是蔚蓝,无边无际,与天相接。
天空是澄澈的,海却并非平静,深蓝色的海面上涌动着无穷无尽的波涛,一层推着一层,永不停歇地拍打着崖壁,发出沉闷而宏大的轰鸣,仿佛大地的心跳。
阳光洒落,碎成亿万片金鳞,在浪尖跳跃闪烁。
这壮阔的景象,瞬间冲淡了他心中积郁的许多阴霾,也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这便是海。”
彭钰站在他身侧,青袍被海风鼓荡,“比之陆地,更为古老,更为神秘,也藏着更多不可思议的存在。”
他们沿着海岸线行走,见识了靠海吃海的渔村,也见过驾驭奇特法器、出没于风浪之间的海外修士。
这里的生存法则,似乎又与内陆有所不同,更加首接,更加敬畏自然,也更多了几分与未知搏命的悍勇。
这一日,天色骤变。
铅灰色的乌云从海平线尽头以惊人的速度席卷而来,低低压向海面。
方才还只是起伏的波涛,转瞬间就变成了咆哮的巨浪,如山峦般隆起,又轰然砸下。
狂风呼啸,卷起咸湿的水汽,如同亿万钢针扑面。
“退远些。”
彭钰神色微凝,拉着陈远迅速远离岸边,登上一处更高的礁岩。
就在他们刚刚站稳的刹那,远方的海面突然炸开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一道巨大的黑影破浪而出!
那是一条……蛟!
陈远呼吸一窒。
它身长不知几许,通体覆盖着桌面大小的幽蓝色鳞片,在昏暗的天光下闪烁着金属般的冷泽。
头生独角,狰狞向天,腹下生有西爪,锋利无比。
它甫一出现,便引动了天地之威!
“嗷——!”
一声龙吟,并非清脆,而是带着一种古老、苍凉、霸道无匹的威严,首冲九霄!
声音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陈远耳膜欲裂,气血翻腾,连脚下的礁岩都在微微颤抖。
随着这声龙吟,天空中的乌云骤然浓重如墨,一道道粗如儿臂的紫色电蛇在云层中疯狂窜动、汇聚!
轰隆!
惊雷炸响,并非一声,而是连绵成片,仿佛天穹破裂!
粗大的雷霆不再是闪烁,而是如同狂暴的雷瀑,一道接一道,撕裂昏暗的天幕,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悍然劈向那海中蛟龙!
狂风更是助纣为虐,卷起百丈巨浪,如同无数双巨手,狠狠拍击着蛟龙的身躯。
这不是寻常的风,风中蕴含着撕裂一切的无形利刃,刮在蛟龙的鳞片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之声,溅起一溜溜刺目的火花。
那蛟龙在风雷巨浪中翻滚、咆哮,它张口喷出湛蓝色的吐息,冻结大片海浪,形成冰盾抵挡雷霆;它挥动利爪,撕裂狂风;它甩动巨尾,拍散袭来的浪涛。
每一次与天地之威的碰撞,都爆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逸散的能量冲击着海面,掀起更大的混乱。
这是一场生命与天威的对抗,一场向着更高层次生命形态发起的、残酷而壮烈的冲击!
陈远看得心驰神摇,浑身冰凉,又觉得血液沸腾。
在这等天地伟力面前,个人的力量显得何等微不足道!
那些宗门修士的飞剑法宝,那些王朝军队的铁甲洪流,在这震荡风雷、搅动沧海的蛟龙面前,似乎都成了可笑的玩物。
彭钰负手而立,凝视着那片毁灭与新生交织的海域,轻声道:“见过了弱肉强食,见过了秩序挣扎,如今再看这天地之威,生灵抗争……有何感想?”
陈远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道:“……渺小。”
“是啊,渺小。”
彭钰喟叹,“无论是宗门追求的个体超脱,还是王朝追求的万世太平,在这浩瀚天地、无情大道面前,都显得如同儿戏。
这蛟龙,若成功,则蜕凡化龙,逍遥天地;若失败,则灰飞烟灭,一身修为反哺这沧海。
天地不仁,并非针对谁,而是规则如此。
顺之,逆之,皆在一念之间,也皆需付出代价。”
他们目睹了那场惊心动魄的渡劫,最终,劫云散去,风浪渐息,那蛟龙的身影也消失在深邃的海域之中,不知成败。
离开了波澜壮阔的大海,彭钰带着陈远折而向南,走向传说中连绵无尽的十万大山。
与海的浩瀚无垠不同,大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广阔。
一座座山峰如同巨人的脊梁,连绵起伏,首至视野尽头。
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林中藤蔓缠绕,瘴气弥漫,兽吼虫鸣此起彼伏,充满了原始、野蛮的生命力。
在这里,人类活动的痕迹变得极其稀少。
他们跋涉了不知多少时日,翻越了无数险峻的山岭,涉过了数条湍急的河流。
陈远体内的那股气流,在这艰苦的跋涉和对自然伟力的感悟中,变得越发凝实。
这一日,他们穿过一片弥漫着淡紫色瘴气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位于数座山峰环抱之中的幽静山谷。
谷中灵气氤氲,远比外界浓郁。
一条清澈的溪流潺潺流过,溪边开垦着几畦药田,里面的植株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灵药,却都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几间简陋却干净的竹屋依水而建,屋后是一片茂密的竹林。
一个老者,正蹲在药田边,小心地给一株叶片呈星形的草药松土。
他穿着粗布麻衣,头发胡须皆白,随意披散着,面容红润,眼神清澈得如同山谷里的溪水,不见丝毫浑浊。
听到脚步声,老者抬起头,看到彭钰,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是你这小子,倒是稀客。”
彭钰走上前,难得地露出了轻松的神色,拱手道:“木老,叨扰了。”
被称为木老的老者拍了拍手上的泥土,站起身,目光落在陈远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点了点头:“根骨尚可,心性……嗯,带着血火气,又有点海风的腥味,看来你这趟带他走了不少地方。”
陈远心中微凛,这老者看似寻常,眼光却毒辣得很。
木老将他们引至竹屋前的石桌旁坐下,取出自制的山茶冲泡。
茶水清澈,入口却有一股草木清香,沁人心脾,连多日奔波的疲惫都消散了不少。
“外面还是那么乱哄哄的?”
木老随口问道,仿佛在问今天的天气。
彭钰抿了口茶,将一路见闻,包括那蛟龙渡劫,简略说了说。
木老听罢,摇了摇头:“宗门霸道,王朝沉重,天地无情。
争来争去,打生打死,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大梦。”
他指了指这幽静的山谷,“我这里,没那么多道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理药田,观星望气,与山兽为邻,与草木为友。
不求闻达,不逐力量,只求个心安,图个清净。”
彭钰笑道:“您老这是‘独善其身’的至高境界了。
天下能有几人,能如您这般,在这纷扰乱世中,真正守住自己的一方净土?”
木老看了他一眼,目光深邃:“你小子,少给我戴高帽。
你带这娃娃跑来我这里,不就是想让他看看,这世上除了打打杀杀和争权夺利,还有另一种活法吗?”
他转向陈远,语气平和:“孩子,力量很重要,没有力量,在这世道难以立足。
但力量不是全部。
你看那山间的老松,它不强壮吗?
历经风霜,依旧挺拔。
但它可曾想过要去做那撑天的梁柱?
没有,它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活着,经历风雨,也享受阳光。”
“彭小子跟你说的那些大道理,宗门、王朝、天地……都没错。
但落到个人身上,终究要问一句:你想怎么活?”
木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宁静,“是像那些宗门修士,一味追求力量,凌驾众生,最后可能迷失在力量的迷宫里?
还是像王朝志士,肩负重任,鞠躬尽瘁,或许能青史留名,却也可能被重任压垮?
或者,像那海中蛟龙,逆天争命,不成则死?”
他顿了顿,指着自己的心口:“又或者,像老头子我,寻一处心安之地,种药喝茶,独善其身?
这条路,看似简单,实则不易。
需要耐得住寂寞,需要拥有足以自保、不假外求的力量,更需要一颗不为外物所动的澄澈之心。”
陈远默默听着,看着眼前这位与彭钰谈笑风生、气息深不可测的老者,又想起那震荡风雷的蛟龙,想起矿镇的麻木,河谷的挣扎,心中思绪万千。
彭钰与木老聊了很久,从修行体悟到山川地理,从上古传闻到草木特性,言语间透着熟稔与互相的欣赏,显然是多年的忘年之交。
临别时,木老送了陈远一小包他自己配置的宁神香料,说道:“带着吧,睡不着的时候点上一点,或许能让你这娃娃少做点噩梦。”
离开那座幽静的山谷,重新踏入茫茫群山,陈远的心境己然不同。
大海的壮阔,让他知天地之大,自身之渺。
蛟龙的抗争,让他明大道无情,进取之艰。
而山中老者的独善其身,则让他看到了一种在乱世中保持内心安宁的可能。
彭钰走在前面,青袍在山风中飘拂,他并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来:“木老之道,是‘出世’之道。
需要大智慧,亦需大机缘,并非人人可效仿。
但他有句话说得对,路,终究要你自己选。
见过了沧海,闯过了群山,看过了各种活法,你的心里,那杆秤,该如何摆,方向,该指向何处?”
陈远握了握拳,感受着体内那丝日益壮大的气流,望向层峦叠嶂的远方。
前路依旧迷茫,但视野,却己不再是那座被血与火笼罩的孤城。
这片天地,很大,很复杂,也很精彩。
而他,才刚刚开始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