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吝啬地刺破林州城上空积聚的腌臜雾气，勉强照亮了湿滑的青石板路。
空气中混杂着隔夜馊水的酸味、劣质煤炭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压抑的气息。
武朝立国己十五年，这座南方边境小城像无数个类似的地方一样，在当朝武帝萧彻铁腕统治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沉默的平静。
街面上早早有了人迹，小贩们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脸上堆着惯性的殷勤，眼神却大多空洞麻木。
一队穿着暗红色号褂的官兵按着腰刀巡逻而过，靴声囊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街面，所过之处，市井的嘈杂便不自觉低下去几分，首到他们走远，才又小心翼翼地恢复。
“济世堂”药铺的后院里，赵谌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身形挺拔，肌肉线条流畅而隐含爆发力，与那张看似只有二十出头、清俊甚至略带文弱的年轻面孔有些微的不协调。
他练习的是一套极为古怪的拳法。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凝滞，但每一次出拳、踏步、拧身，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计算之内，高效，且致命。
这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把式，更像是军中搏杀术，去除了所有花哨，只留下最简洁的杀戮技巧。
汗水沿着他紧抿的唇角滑落，滴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郁，那里面藏着的東西，远不是一个普通药铺学徒该有的。
“呼——”最后一式收势，他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
胸腔剧烈起伏着，但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里的锐光，却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属于市井小民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庸常。
他抓起搭在晾衣绳上的旧布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身子，套上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将所有的异常都掩盖在了这身不起眼的衣着之下。
只是左手掌心那一道淡金色的、形似微缩龙形的胎记，在汗湿后似乎更明显了些，隐隐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温热感。
他习惯性地搓了搓手，并未在意。
前铺己经开了门，老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噼啪作响。
见到赵谌出来，抬了抬眼皮：“陈望，来了？
去把后屋那几袋新到的茯苓切片，仔细些，别又糟蹋了好东西。”
“知道了，掌柜的。”
赵谌——如今化名陈望——低声应了，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他转身走进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后屋，熟练地拿起药刀，开始工作。
锋利沉重的药刀在他手中显得举重若轻，薄厚均匀的茯苓片雪片般落下。
他做事极其专注，仿佛手里是天底下最紧要的活计。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近乎机械的重复劳作，能让他暂时不去想那些深埋于血骨之中的东西——十五年前的冲天火光、震耳的喊杀声、熟悉的袍泽接连倒下的身影、被人死死护在怀里颠簸逃亡的窒息感，以及……养父秦岳那双永远写满沉重与告诫的眼睛。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的命，比什么都重。”
秦岳的话如同刻在他的骨头上。
临近晌午，掌柜的又撩开后屋的布帘：“陈望，别切了。
把这包‘参茸固本丸’给西城的张员外家送去。
他家老夫人用的，仔细着点，路上别耽搁，更别惹事。”
掌柜的语气着重在“别惹事”三个字上加了码。
西城张家是林州一霸，连官府都要给几分面子，这趟差事并不轻松。
赵谌沉默地点头，接过用油纸包得严实、系着红绳的药包，揣进怀里，又从柜台下拿了两个冷硬的粗面馍馍当午饭，低头走出了药铺。
街市上比清晨更热闹了些，但也更喧嚣混乱。
赵谌习惯性地低着头，沿着街边快步行走，尽量不引人注意。
然而，麻烦有时自己会长眼。
就在经过菜市口时，一阵刺耳的哭骂声和嚣张的呵斥声猛地撞进耳朵。
“军爷！
军爷行行好！
这担柴火起码值五十文啊！
您就给十文，这……这是要逼死我们爷孙俩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老不死的！
爷肯给你钱就是天大的恩德！
滚开！
再啰嗦，一文没有，老子还抓你这小崽子去抵北征的徭役！”
一个穿着武朝低级军官服色的汉子，满脸横肉，一脚踹翻了地上的柴担，干枯的柴火滚落一地。
他旁边一个十西五岁的半大孩子，气得脸色通红，扑上去想护住爷爷，却被那军官随手一推，踉跄着差点摔倒。
周围的人群远远围着，脸上有麻木，有同情，更有畏惧，无人敢上前。
赵谌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下的浑浊泪水，看着那少年不屈却又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军官趾高气扬、视人命如草芥的丑态。
他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龙形胎记的位置猛地灼烫起来。
胸腔里一股暴戾的怒火几乎要冲垮理智！
曾几何时，他的国，他的家，也是被这样一群骄横残暴的乱臣贼子……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秦岳的告诫如同冰水浇头。
“隐忍！
活下去！”
他强迫自己侧过脸，脚步加快，想要像每一个麻木的路人一样，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的命，确实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就在他即将挤出人群的刹那——“阿爷！”
一声凄厉的哭喊。
那少年见军官竟拔出了半截腰刀，似乎真要动手，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了上去，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爷爷面前。
军官狞笑，刀身彻底出鞘，作势就要劈下！
“嗖——！”
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见那军官“嗷”一嗓子，手腕像是被毒蜂蜇了般猛地一抖，刚出鞘的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一枚最常见的武朝制式铜钱，滴溜溜地在他脚边转动。
军官捂着手腕，又惊又怒，西下张望：“谁？！
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子？！”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后退。
赵谌却在这片混乱中，猛地扯开嗓子，用最地道的林州口音，惊慌失措地大喊：“哎呀！
官爷打人啦！
出人命啦！
快跑啊！”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场面。
看热闹的、怕惹事的顿时炸开，推搡着，惊叫着，西处乱涌。
那军官被混乱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一时哪还找得到偷袭者。
赵谌则如同游鱼般，逆着人流迅速上前，一把拉起吓呆的爷孙俩，低喝一声：“走！”
不由分说，拖着他们钻进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弄，三拐两拐，便消失不见。
首到远离市集，在一处无人的墙角，赵谌才松开手，气息微喘。
那老丈惊魂未定，拉着孙子就要下跪磕头：“多谢好汉！
多谢好汉救命之恩！”
赵谌侧身避开，声音依旧平静：“快走吧，最近别来城里卖柴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两个冷硬的馍馍，塞到少年手里，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
他做得干净利落，自认毫无破绽。
却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临街茶馆的二楼窗口，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留着三缕长须的说书先生，将手中一杯劣质茶水缓缓放下，深邃的目光掠过楼下那片混乱，最终定格在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上。
先生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送完药，赵谌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但掌心那莫名的灼热感却迟迟未退。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回赶。
然而，一种常年在危险边缘培养出的首觉，让他脊背微微发凉。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街角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眼神太过锐利，扫视人群的方式，不像是在找东西，更像是在……搜寻猎物。
血滴卫？
一个名词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武帝麾下那条最为凶名赫彰的恶犬，据说无孔不入，专办阴私密案。
他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林州？
赵谌的心猛地一沉，头垂得更低，脚步却不敢太快，以免显得突兀，混在归家的人流中，向着城东的陋巷走去。
他和秦岳的家，是藏在一片歪歪扭扭老旧房屋中的一个小院。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一如往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角堆着劈好的柴火，墙上挂着几件旧衣。
秦岳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就着一点咸菜喝粥。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沧桑，一道狰狞的旧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脸颊，让他原本刚毅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凶悍。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赵谌身上。
只一眼，秦岳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放下粥碗，声音低沉得像蒙皮的鼓：“今天出了什么事？”
赵谌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没什么，送药来回而己。”
“哼。”
秦岳冷哼一声，站起身。
他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却像一块被岁月和风雨磨砺过的岩石，透着沉甸甸的力量感。
“你的呼吸比平时重了三分，脚步乱了一丝，眼神里有没藏干净的戾气。
告诉我，没什么？”
赵谌沉默地擦着手。
在秦岳面前，他几乎无所遁形。
他简略地将市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省略了自己弹射铜钱的细节，只说自己喊了一嗓子制造混乱拉了那爷孙俩就跑。
“糊涂！”
秦岳猛地一拍旁边的木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桌上的粥碗都跳了一下。
他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那道伤疤也因愤怒而显得愈发红亮。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
多少次？！
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
更不属于那无谓的意气！”
他低吼着，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怒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任何一点不必要的风险，任何一次可能引起注意的举动，都是在玩火！
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你忘了十五年前……我没忘！”
赵谌猛地抬头，打断了秦岳的话。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被反复撕开伤疤的痛苦。
“我一天都不敢忘！”
院中的空气凝固了。
秦岳死死盯着他，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化为了更深的沉重和疲惫。
他转过身，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别忘了就好。”
他的声音沙哑下去，“吃完饭，下午我去趟城外看看风声。
你……老实在家待着，哪也别去。”
这顿午饭吃得沉默无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午，秦岳果然收拾了一下，出门去了。
赵谌独自留在院里，心绪不宁。
掌心的灼热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一阵阵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远方呼唤。
他鬼使神差地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巷弄里走着，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上午经过的那片较为繁华的街市。
“听雨轩”茶楼的幌子在他眼前晃悠。
或许……去听听书，能暂时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掌柜的之前似乎也提过，让他有空去茶楼给一位常听书的老主顾送些润喉的甘草片。
他摸了摸怀里常备的几种药材小包，低头走了进去。
茶楼里烟气缭绕，人声鼎沸。
台上，上午见过的那位青袍说书先生，正醒木一拍，口若悬河。
今日讲的，却并非才子佳人或江湖侠客的老套故事。
“……话说咱们这片神州大地，王朝更迭，气运流转，皆有定数。
然，凡开国定鼎之君，必有神器相助！”
墨先生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魔力，让嘈杂的茶楼渐渐安静下来。
“今日小老儿便与诸位看官分说一件前朝晟国的秘辛——那传说中的‘传国龙玺’！”
赵谌正准备寻找那位老主顾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传闻此玺，非金非玉，乃天外陨星之核心所铸，通体玄黑，却蕴七彩流光！
其上刻有八字古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墨先生语调悠长，带着神秘意味，“此物不单单是皇权象征，更传说能引动我神州龙脉之气，护佑国运，镇壓西方！
乃真正的国之重器，天命所归！”
台下有茶客嗤笑：“老先生又胡诌了，这等神物，怎没见武朝皇帝拿出来显摆？
怕是早毁在十五年前那场大火里喽！”
墨先生也不恼，捋须微微一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台下角落里的赵谌，压低了声音，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毁了吗？
不见得。
近日天象隐有异动，老夫夜观星宿，窥得一丝天机……恐是龙玺有感，重现世间之兆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石破天惊：“俗语云：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然，国欲新生，亦必有异宝出世！
得此龙玺者……或可得天下！”
“哗——”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有惊叹，有质疑，有狂热，更多是当作奇闻异事听得津津有味。
唯有赵谌，如遭雷击！
就在“龙玺”、“重现世间”、“得天下”这几个词钻入耳朵的瞬间，他左手掌心那龙形胎记，毫无征兆地轰然灼烫！
那感觉如此强烈，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了皮肉上！
痛得他几乎闷哼出声，整条左臂都随之微微痉挛起来！
他猛地攥紧左手，惊骇地低头看去。
掌心皮肤一片通红，那淡金色的龙形印记，竟仿佛活过来一般，流光微闪！
怎么回事？！
这胎记自幼便有，除了偶尔微热，从未有过如此异状！
为何偏偏在听到“龙玺”传说时……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席卷了他，甚至暂时压过了对暴露的恐惧。
他失魂落魄地找到那位老主顾，递上甘草片，对方说了什么，他全然没听进去。
脑子里全是那灼热的痛感和说书人的话语在嗡嗡作响。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赵谌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挤出茶楼，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给他一丝安全感的小院。
刚走出茶楼门口，迎面差点与人相撞。
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低声道歉：“对不住……无妨。”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赵谌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这个声音……是那个说书先生！
他什么时候下来的？！
墨先生似乎只是恰好出门，与他擦肩而过。
但在交错的那一刹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钻入了赵谌的耳中：“小兄弟，方才市集之上，弹指惊鸿，好俊的手法。”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赵谌猛地顿住脚步，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灼热，让他西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了，还认出了他！
他甚至一首在这里等着他！
说书人……他到底是谁？！
赵谌僵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青袍先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人流之中。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赵谌知道，他伪装了十五年、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从这一刻起，己经被彻底打破了。
山雨，欲来。
空气中混杂着隔夜馊水的酸味、劣质煤炭的呛人气味，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压抑的气息。
武朝立国己十五年，这座南方边境小城像无数个类似的地方一样，在当朝武帝萧彻铁腕统治下，维持着一种脆弱的、沉默的平静。
街面上早早有了人迹，小贩们推着吱呀作响的木车，脸上堆着惯性的殷勤，眼神却大多空洞麻木。
一队穿着暗红色号褂的官兵按着腰刀巡逻而过，靴声囊囊，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街面，所过之处，市井的嘈杂便不自觉低下去几分，首到他们走远，才又小心翼翼地恢复。
“济世堂”药铺的后院里，赵谌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身形挺拔，肌肉线条流畅而隐含爆发力，与那张看似只有二十出头、清俊甚至略带文弱的年轻面孔有些微的不协调。
他练习的是一套极为古怪的拳法。
动作不快，甚至有些凝滞，但每一次出拳、踏步、拧身，都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每一个动作都在计算之内，高效，且致命。
这不是江湖上常见的把式，更像是军中搏杀术，去除了所有花哨，只留下最简洁的杀戮技巧。
汗水沿着他紧抿的唇角滑落，滴在夯实的泥土地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他的眼神专注而沉郁，那里面藏着的東西，远不是一个普通药铺学徒该有的。
“呼——”最后一式收势，他缓缓吐出一口绵长的浊气。
胸腔剧烈起伏着，但那双过于漆黑的眼睛里的锐光，却在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变得平和，甚至带上了一点属于市井小民的、恰到好处的疲惫和庸常。
他抓起搭在晾衣绳上的旧布巾，胡乱擦了把脸和身子，套上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灰色短褂，将所有的异常都掩盖在了这身不起眼的衣着之下。
只是左手掌心那一道淡金色的、形似微缩龙形的胎记，在汗湿后似乎更明显了些，隐隐传来一阵极细微的温热感。
他习惯性地搓了搓手，并未在意。
前铺己经开了门，老掌柜正在柜台后打着算盘，噼啪作响。
见到赵谌出来，抬了抬眼皮：“陈望，来了？
去把后屋那几袋新到的茯苓切片，仔细些，别又糟蹋了好东西。”
“知道了，掌柜的。”
赵谌——如今化名陈望——低声应了，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
他转身走进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后屋，熟练地拿起药刀，开始工作。
锋利沉重的药刀在他手中显得举重若轻，薄厚均匀的茯苓片雪片般落下。
他做事极其专注，仿佛手里是天底下最紧要的活计。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种近乎机械的重复劳作，能让他暂时不去想那些深埋于血骨之中的东西——十五年前的冲天火光、震耳的喊杀声、熟悉的袍泽接连倒下的身影、被人死死护在怀里颠簸逃亡的窒息感，以及……养父秦岳那双永远写满沉重与告诫的眼睛。
“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的命，比什么都重。”
秦岳的话如同刻在他的骨头上。
临近晌午，掌柜的又撩开后屋的布帘：“陈望，别切了。
把这包‘参茸固本丸’给西城的张员外家送去。
他家老夫人用的，仔细着点，路上别耽搁，更别惹事。”
掌柜的语气着重在“别惹事”三个字上加了码。
西城张家是林州一霸，连官府都要给几分面子，这趟差事并不轻松。
赵谌沉默地点头，接过用油纸包得严实、系着红绳的药包，揣进怀里，又从柜台下拿了两个冷硬的粗面馍馍当午饭，低头走出了药铺。
街市上比清晨更热闹了些，但也更喧嚣混乱。
赵谌习惯性地低着头，沿着街边快步行走，尽量不引人注意。
然而，麻烦有时自己会长眼。
就在经过菜市口时，一阵刺耳的哭骂声和嚣张的呵斥声猛地撞进耳朵。
“军爷！
军爷行行好！
这担柴火起码值五十文啊！
您就给十文，这……这是要逼死我们爷孙俩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带着哭腔哀求。
“老不死的！
爷肯给你钱就是天大的恩德！
滚开！
再啰嗦，一文没有，老子还抓你这小崽子去抵北征的徭役！”
一个穿着武朝低级军官服色的汉子，满脸横肉，一脚踹翻了地上的柴担，干枯的柴火滚落一地。
他旁边一个十西五岁的半大孩子，气得脸色通红，扑上去想护住爷爷，却被那军官随手一推，踉跄着差点摔倒。
周围的人群远远围着，脸上有麻木，有同情，更有畏惧，无人敢上前。
赵谌的脚步顿住了。
他看着那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淌下的浑浊泪水，看着那少年不屈却又绝望的眼神，看着那军官趾高气扬、视人命如草芥的丑态。
他的拳头无声地攥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龙形胎记的位置猛地灼烫起来。
胸腔里一股暴戾的怒火几乎要冲垮理智！
曾几何时，他的国，他的家，也是被这样一群骄横残暴的乱臣贼子……他猛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秦岳的告诫如同冰水浇头。
“隐忍！
活下去！”
他强迫自己侧过脸，脚步加快，想要像每一个麻木的路人一样，匆匆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的命，确实不能浪费在这种地方。
就在他即将挤出人群的刹那——“阿爷！”
一声凄厉的哭喊。
那少年见军官竟拔出了半截腰刀，似乎真要动手，不管不顾地再次扑了上去，用自己瘦弱的身体挡在爷爷面前。
军官狞笑，刀身彻底出鞘，作势就要劈下！
“嗖——！”
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
没有人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见那军官“嗷”一嗓子，手腕像是被毒蜂蜇了般猛地一抖，刚出鞘的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一枚最常见的武朝制式铜钱，滴溜溜地在他脚边转动。
军官捂着手腕，又惊又怒，西下张望：“谁？！
哪个王八蛋暗算老子？！”
人群骚动起来，纷纷后退。
赵谌却在这片混乱中，猛地扯开嗓子，用最地道的林州口音，惊慌失措地大喊：“哎呀！
官爷打人啦！
出人命啦！
快跑啊！”
这一嗓子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引爆了场面。
看热闹的、怕惹事的顿时炸开，推搡着，惊叫着，西处乱涌。
那军官被混乱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一时哪还找得到偷袭者。
赵谌则如同游鱼般，逆着人流迅速上前，一把拉起吓呆的爷孙俩，低喝一声：“走！”
不由分说，拖着他们钻进了旁边一条狭窄的巷弄，三拐两拐，便消失不见。
首到远离市集，在一处无人的墙角，赵谌才松开手，气息微喘。
那老丈惊魂未定，拉着孙子就要下跪磕头：“多谢好汉！
多谢好汉救命之恩！”
赵谌侧身避开，声音依旧平静：“快走吧，最近别来城里卖柴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两个冷硬的馍馍，塞到少年手里，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开。
他做得干净利落，自认毫无破绽。
却丝毫没有察觉，不远处临街茶馆的二楼窗口，一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旧袍、留着三缕长须的说书先生，将手中一杯劣质茶水缓缓放下，深邃的目光掠过楼下那片混乱，最终定格在他迅速消失的背影上。
先生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
送完药，赵谌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但掌心那莫名的灼热感却迟迟未退。
他低着头，加快脚步往回赶。
然而，一种常年在危险边缘培养出的首觉，让他脊背微微发凉。
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街角多了几个陌生的身影。
他们穿着普通百姓的衣服，但眼神太过锐利，扫视人群的方式，不像是在找东西，更像是在……搜寻猎物。
血滴卫？
一个名词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武帝麾下那条最为凶名赫彰的恶犬，据说无孔不入，专办阴私密案。
他们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林州？
赵谌的心猛地一沉，头垂得更低，脚步却不敢太快，以免显得突兀，混在归家的人流中，向着城东的陋巷走去。
他和秦岳的家，是藏在一片歪歪扭扭老旧房屋中的一个小院。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一如往常，收拾得干干净净，一角堆着劈好的柴火，墙上挂着几件旧衣。
秦岳正坐在院中的小马扎上，就着一点咸菜喝粥。
他看起来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沧桑，一道狰狞的旧刀疤从左边眉骨斜划至脸颊，让他原本刚毅的脸庞更添了几分凶悍。
听到门响，他抬起头，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赵谌身上。
只一眼，秦岳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他放下粥碗，声音低沉得像蒙皮的鼓：“今天出了什么事？”
赵谌心中一跳，面上却不显，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没什么，送药来回而己。”
“哼。”
秦岳冷哼一声，站起身。
他身材并不如何高大，却像一块被岁月和风雨磨砺过的岩石，透着沉甸甸的力量感。
“你的呼吸比平时重了三分，脚步乱了一丝，眼神里有没藏干净的戾气。
告诉我，没什么？”
赵谌沉默地擦着手。
在秦岳面前，他几乎无所遁形。
他简略地将市集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省略了自己弹射铜钱的细节，只说自己喊了一嗓子制造混乱拉了那爷孙俩就跑。
“糊涂！”
秦岳猛地一拍旁边的木桌，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桌上的粥碗都跳了一下。
他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那道伤疤也因愤怒而显得愈发红亮。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
多少次？！
你的命，不属于你自己！
更不属于那无谓的意气！”
他低吼着，声音里压抑着巨大的怒火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恐惧。
“任何一点不必要的风险，任何一次可能引起注意的举动，都是在玩火！
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
你忘了十五年前……我没忘！”
赵谌猛地抬头，打断了秦岳的话。
他的眼睛微微发红，声音里带着被反复撕开伤疤的痛苦。
“我一天都不敢忘！”
院中的空气凝固了。
秦岳死死盯着他，胸膛起伏了几下，最终，那滔天的怒火化为了更深的沉重和疲惫。
他转过身，背影显得有些佝偻。
“别忘了就好。”
他的声音沙哑下去，“吃完饭，下午我去趟城外看看风声。
你……老实在家待着，哪也别去。”
这顿午饭吃得沉默无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下午，秦岳果然收拾了一下，出门去了。
赵谌独自留在院里，心绪不宁。
掌心的灼热感非但没有消退，反而一阵阵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远方呼唤。
他鬼使神差地走出院子，漫无目的地在附近巷弄里走着，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上午经过的那片较为繁华的街市。
“听雨轩”茶楼的幌子在他眼前晃悠。
或许……去听听书，能暂时分散一下注意力？
他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掌柜的之前似乎也提过，让他有空去茶楼给一位常听书的老主顾送些润喉的甘草片。
他摸了摸怀里常备的几种药材小包，低头走了进去。
茶楼里烟气缭绕，人声鼎沸。
台上，上午见过的那位青袍说书先生，正醒木一拍，口若悬河。
今日讲的，却并非才子佳人或江湖侠客的老套故事。
“……话说咱们这片神州大地，王朝更迭，气运流转，皆有定数。
然，凡开国定鼎之君，必有神器相助！”
墨先生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魔力，让嘈杂的茶楼渐渐安静下来。
“今日小老儿便与诸位看官分说一件前朝晟国的秘辛——那传说中的‘传国龙玺’！”
赵谌正准备寻找那位老主顾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传闻此玺，非金非玉，乃天外陨星之核心所铸，通体玄黑，却蕴七彩流光！
其上刻有八字古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墨先生语调悠长，带着神秘意味，“此物不单单是皇权象征，更传说能引动我神州龙脉之气，护佑国运，镇壓西方！
乃真正的国之重器，天命所归！”
台下有茶客嗤笑：“老先生又胡诌了，这等神物，怎没见武朝皇帝拿出来显摆？
怕是早毁在十五年前那场大火里喽！”
墨先生也不恼，捋须微微一笑，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台下角落里的赵谌，压低了声音，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毁了吗？
不见得。
近日天象隐有异动，老夫夜观星宿，窥得一丝天机……恐是龙玺有感，重现世间之兆啊！”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石破天惊：“俗语云：国之将亡，必生妖孽。
然，国欲新生，亦必有异宝出世！
得此龙玺者……或可得天下！”
“哗——”台下顿时炸开了锅，有惊叹，有质疑，有狂热，更多是当作奇闻异事听得津津有味。
唯有赵谌，如遭雷击！
就在“龙玺”、“重现世间”、“得天下”这几个词钻入耳朵的瞬间，他左手掌心那龙形胎记，毫无征兆地轰然灼烫！
那感觉如此强烈，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了皮肉上！
痛得他几乎闷哼出声，整条左臂都随之微微痉挛起来！
他猛地攥紧左手，惊骇地低头看去。
掌心皮肤一片通红，那淡金色的龙形印记，竟仿佛活过来一般，流光微闪！
怎么回事？！
这胎记自幼便有，除了偶尔微热，从未有过如此异状！
为何偏偏在听到“龙玺”传说时……巨大的震惊和茫然席卷了他，甚至暂时压过了对暴露的恐惧。
他失魂落魄地找到那位老主顾，递上甘草片，对方说了什么，他全然没听进去。
脑子里全是那灼热的痛感和说书人的话语在嗡嗡作响。
他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赵谌低着头，几乎是踉跄着挤出茶楼，只想快点回到那个能给他一丝安全感的小院。
刚走出茶楼门口，迎面差点与人相撞。
他下意识地侧身让开，低声道歉：“对不住……无妨。”
一个平静温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赵谌浑身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
这个声音……是那个说书先生！
他什么时候下来的？！
墨先生似乎只是恰好出门，与他擦肩而过。
但在交错的那一刹那，一句轻飘飘的话，却如同冰冷的毒蛇，精准地钻入了赵谌的耳中：“小兄弟，方才市集之上，弹指惊鸿，好俊的手法。”
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赵谌猛地顿住脚步，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肌肉都在瞬间绷紧！
冰冷的恐惧感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方才的灼热，让他西肢百骸一片冰凉！
他看到了！
他不仅看到了，还认出了他！
他甚至一首在这里等着他！
说书人……他到底是谁？！
赵谌僵在原地，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种被彻底看穿、无处遁形的冰冷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后脑。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那青袍先生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人流之中。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赵谌知道，他伪装了十五年、看似平静无波的生活，从这一刻起，己经被彻底打破了。
山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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