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暗潮
玄关的声控灯应声亮起,昏黄的光线里,她看见父亲邱建明瘫在沙发上,啤酒罐东倒西歪地滚在脚边,电视里放着吵闹的综艺节目,声音开得极大,震得人耳膜发颤。
“回来了?”
邱建明抬了抬眼皮,醉眼惺忪地扫了她一眼,酒气随着他的动作喷涌而出,“成绩单呢?
又考了第几名?”
邱莹莹攥紧书包带,指尖泛白。
她换鞋的动作顿了顿,声音尽量放得轻柔:“爸,还没发成绩单。”
“没发?”
邱建明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讥讽,“我打听过了,你们学校这周月考。
邱莹莹,你妈昨天还说你最近总熬夜,我就知道——”他踉跄着站起来,踉跄两步撞翻了茶几上的玻璃杯,“你根本没心思学习!
你跟你那个死鬼妈一样,就会装!”
“爸!”
邱莹莹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这是母亲周清如去世后,邱建明最常挂在嘴边的话。
他总把所有的不如意都归咎于那个在他破产前就抑郁成疾的女人,仿佛只要骂够了,就能把生活的烂摊子重新拼好。
“你喊什么喊?”
邱建明歪歪扭扭地走过来,伸手去抓她的书包,“老子供你吃穿上学,你就拿这种态度对我?”
书包带“啪”地断裂,课本和练习册哗啦啦散了一地。
邱莹莹蹲下去捡,眼泪砸在摊开的数学卷上,把“142”的红叉晕染成一团模糊的血。
邱建明的手突然掐住她的后颈,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哭什么哭?
你妈死了都没你这么多眼泪!
你以为你是谁?
还不是个靠老子养着的——够了!”
一声清脆的摔门声打断了邱建明的嘶吼。
周清如的母亲周淑芬站在玄关处,手里攥着刚买回来的降压药,脸色比墙皮还要白。
她比邱莹莹大不了几岁,眼角的皱纹却深得像刀刻,此刻正用一种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丈夫。
“建明,你又发疯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莹莹刚放学,你能不能……滚!”
邱建明甩开邱莹莹,踉跄着冲周淑芬吼道,“你算什么东西?
也配管我?
要不是你当年……爸!”
邱莹莹尖叫着扑过去,挡在周淑芬面前。
她能闻到父亲身上的酒气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农药味——那是他最近总说要“清理院子”的借口。
她想起上周在储物间看到的半瓶敌敌畏,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别怕”,想起昨晚自己在卫生间对着镜子练习微笑,首到脸颊发酸。
邱建明的拳头砸在她肩上,疼得她差点栽倒。
周淑芬尖叫着去拉,却被他一把推开。
老人撞在墙上,降压药瓶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们母女俩都该死!”
邱建明红着眼,像头失控的野兽,“老子当年要是没娶你妈……爸,求你了!”
邱莹莹哭着拽住他的裤脚,“我明天就去补课,我保证考年级第一,好不好?”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邱建明的怒火。
他低头看着女儿哭花的脸,那双眼睛像极了周清如年轻时的模样——清澈、倔强,却带着让人心软的脆弱。
他突然松开手,踉跄着蹲下去,抓起一把薯片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滚……都给老子滚远点。”
邱莹莹扶着墙站起来,膝盖在发抖。
周淑芬颤抖着弯腰捡起降压药,冲她摇了摇头,无声地说了句“回房间吧”。
邱莹莹捡起地上的课本,每一页都被泪水浸透,字迹晕染成模糊的墨团。
她不敢看母亲的眼睛,那里面有和她一样的绝望,却比她更安静,更绝望。
那天晚上,邱莹莹蜷缩在书房的飘窗上,听着楼下客厅传来的电视噪音和偶尔的摔东西声。
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极了她支离破碎的生活。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跳出陈曦的消息:“莹莹,明天早自习我帮你占了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你不是说那里安静吗?”
她盯着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很久,最终只打出一个“好”字。
屏幕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她突然想起下午在校门口,郭达夫递给她的那颗糖果。
她当时拒绝了,可现在,她却鬼使神差地摸出书包夹层里的糖纸——那是他塞进去的,她回家时才发现。
糖纸是淡蓝色的,上面印着歪歪扭扭的卡通图案,像是小作坊的手工货。
邱莹莹把它摊平,放在台灯下看。
灯光透过糖纸,在墙上投出一个模糊的彩虹。
她突然想起郭达夫说“装得很好,校花小姐”时的眼神,那里面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
第二天清晨,邱莹莹比平时早了半小时出门。
她绕到巷口的早餐铺买了两个茶叶蛋,塞进书包里——这是给陈曦的,她知道陈曦总来不及吃早饭。
走到巷口时,她脚步一顿。
郭达夫靠在墙边,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双手插在裤兜里,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脚边的石子。
他的黑色运动服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出了毛边,却依然挺括。
晨光穿过巷子上方的电线,落在他脸上,把他眼下的青黑照得一清二楚。
“早。”
他看见她,扯了扯嘴角,声音懒洋洋的。
邱莹莹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绕开他,可巷子太窄,根本避不开。
“你……怎么在这儿?”
她硬邦邦地问。
“等人。”
郭达夫把烟叼在嘴里,没点,“等你。”
邱莹莹的呼吸一滞。
她望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可他的表情太平静了,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我要迟到了。”
她拽了拽书包带,转身想走。
“等等。”
郭达夫突然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烫,像块烧红的铁,烫得邱莹莹猛地缩回手。
“你干什么?”
她的声音带着颤音。
郭达夫没回答,目光落在她鼓囊囊的书包上:“陈曦?”
“嗯。”
“她人不错。”
郭达夫突然说,“但你总把心事藏得太深。”
邱莹莹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怎么知道她和陈曦的事?
难道他……“你跟踪我?”
她的声音里带着警惕。
郭达夫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点自嘲:“跟踪?
我要是想跟踪你,你以为你能发现?”
他说的是实话。
邱莹莹想起这两天总觉得有人在暗中看她,晚自习后回家的路上,楼梯间的转角,甚至教室后门的玻璃窗——原来都是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她受够了这种被窥视的感觉,受够了他时不时的出现,像一根刺,扎在她本就千疮百孔的生活里。
郭达夫沉默了片刻,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
是一盒润喉糖。
“你昨天体育课喊太大声,嗓子哑了。”
他说,眼神飘向别处,“职高的赵磊那伙人,我认识他们老大。
以后再找你麻烦,报我郭达夫的名字。”
邱莹莹捏着糖盒,指节发白。
润喉糖的包装是薄荷绿的,上面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和昨天那颗淡蓝色糖纸的糖果截然不同。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大大咧咧的男生,其实比谁都细心。
“我不需要。”
她把糖盒塞回他手里,“你离我远点。”
“远点?”
郭达夫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盒,又抬头看她,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邱莹莹,你以为你是朵莲花?
长在淤泥里,还想出淤泥而不染?”
他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戳中了她最隐秘的痛处。
邱莹莹的眼泪瞬间涌出来,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以为你成绩好,老师喜欢,同学羡慕,就能当什么公主?”
郭达夫的语气突然变得很轻,轻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你爸在外面欠了多少债,你妈每天吃多少安眠药,这些你知道吗?”
邱莹莹浑身一震。
他怎么会知道这些?
这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秘密,连陈曦都不知道!
“你……”她的声音在发抖,“你调查我?”
“不然呢?”
郭达夫突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狠劲,“你当我闲得慌,天天蹲在你学校门口看美女?”
邱莹莹后退了两步,撞在身后的墙上。
她看着眼前的男生,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他像一个谜,浑身都散发着危险的气息,却又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准确地递上那盒润喉糖。
“你到底是谁?”
她问,声音里带着恐惧。
郭达夫没有回答。
他转身,朝着巷子的另一头走去,黑色运动服的背影在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
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她一眼。
“记住,”他说,声音被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别信任何人。”
邱莹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巷口。
手里还攥着那盒润喉糖,薄荷的清凉透过包装渗进皮肤,却压不住她心底的寒意。
早自习的***响了。
邱莹莹深吸一口气,把糖盒塞进书包最底层,朝着教室跑去。
路过操场时,她看见陈曦正站在老地方等她,马尾辫在风里一跳一跳的,像只活泼的小兔子。
“莹莹!
我等你好久了!”
陈曦跑过来,挽住她的胳膊,“今天怎么这么慢?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邱莹莹看着陈曦关切的眼睛,突然很想扑进她怀里大哭一场。
可她不能。
她不能把这个世界的肮脏和危险,带给这个干净得像张白纸的女孩。
“没事,”她笑了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就是路上遇到了点小麻烦,己经解决了。”
陈曦松了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两个包子:“给你买的,趁热吃。
对了,昨天体育课的事,我听隔壁班的说了,那个郭达夫……”她压低声音,“听说他在职高混得很凶,赵磊他们见了他都躲着走。
莹莹,你以后离他远点,好不好?”
邱莹莹的心一沉。
连陈曦都知道郭达夫的“凶名”。
可她刚才,却从他嘴里听到了关于自己家庭最私密的秘密。
“我知道了。”
她接过包子,咬了一口,却尝不出任何味道。
那天上午的课,邱莹莹听得心不在焉。
她总感觉有人在看她,余光瞥见后排的窗户上,有个黑色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知道,那是郭达夫。
他就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的世界,搅乱她原本就混乱的生活。
放学时,天空突然下起了暴雨。
邱莹莹站在教学楼的屋檐下,看着雨水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她没有带伞,陈曦家住得远,她不想麻烦她。
“没带伞?”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邱莹莹转身,看见郭达夫站在雨里,黑色运动服己经被淋湿,头发贴在额头上,手里却举着一把黑色的伞。
“跟我走。”
他说,语气不容置疑。
邱莹莹犹豫了。
她想起他昨天说的那些话,想起他提到的那些关于她家庭的秘密,心里充满了警惕。
“不用了,我等雨停。”
她往后退了一步。
郭达夫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他撑开伞,走进雨幕里,黑色伞面在雨中划出一道孤寂的弧线。
邱莹莹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莹莹,要活下去,就算全世界都抛弃你,也要活下去。”
雨越下越大,风裹着雨丝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
她看着郭达夫的身影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街角。
书包里的润喉糖硌着她的腰,像一块滚烫的石头。
最终,她还是撑着那把黑色的伞,走进了雨里。
伞下的空间很小,两人并肩走着,肩膀偶尔会碰到一起。
邱莹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
一路无话,只有雨声噼里啪啦地响着。
快到家门口时,郭达夫突然停下脚步。
“你爸欠的钱,是赌债。”
他说,声音很低,“那些人不好惹,你最好……别让你爸再碰那些东西。”
邱莹莹猛地抬头看他。
他的眼睛在雨幕里显得很黑,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你怎么知道?”
她问。
郭达夫没有回答,只是把伞塞进她手里:“伞留给你。
我家就在附近。”
说完,他转身冲进雨里,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邱莹莹握着那把还带着他体温的伞,站在原地,看着雨水顺着伞骨滴落,在地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她突然明白,这个男生接近她,或许根本不是偶然。
他知道她的秘密,知道她的脆弱,却还是在暴雨天撑着伞,出现在她面前。
为什么?
她回到家时,邱建明己经醉得不省人事,瘫在沙发上打鼾。
周淑芬坐在旁边织毛衣,手指在发抖。
邱莹莹把伞收好,放进储物间,那里还堆着母亲生前用过的毛线团和未完成的毛衣。
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辗转反侧。
书包里的润喉糖硌着她的腰,她拿出来,倒出一颗含在嘴里。
薄荷的清凉在舌尖蔓延,却压不住心底的烦躁。
她摸出手机,鬼使神差地搜索“郭达夫”三个字。
搜索结果里跳出几条职高论坛的帖子,“职高打架王郭达夫郭达夫为兄弟出头被开除”……最后一条是三个月前的新闻:“职高生郭达夫母亲病逝,疑似因长期抑郁***”。
邱莹莹的手指停在屏幕上,心跳如擂鼓。
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过去,原来他也在泥沼里挣扎。
窗外的雨还在下,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邱莹莹望着天花板,突然想起郭达夫说的那句话:“别信任何人。”
可此刻,她却觉得,这个浑身带刺的男生,或许是第一个愿意靠近她的人。
即使他的靠近带着危险,即使他的目的不明,但至少,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把她当成一个完美的、不需要被关心的瓷娃娃。
她把润喉糖盒放在枕边,闭上眼睛。
黑暗中,她仿佛又看见那个黑色的身影,站在雨里,举着伞,对她说:“跟我走。”
------(第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