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梦境与现实的夹缝空间”如同一把钥匙,瞬间“咔哒”一声,拧开了一道被尘封的记忆闸门。
我一激灵,浑身猛地一颤,仿佛被泼了一盆刺骨的冰水。
混沌的意识深处,那层薄雾被强行撕开,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一个完整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记忆,排山倒海般地涌了进来。
我不是田晨,那个17、8岁的高中生。
或者说,不仅仅是。
在那个被称为“现实”的世界里,我叫田晨,没错,但我的身份是一位40岁的幼儿英语教师。
我的生活充满了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五颜六色的字母卡片和朗朗上口的英文儿歌。
我的手不是现在这样光滑细腻、骨节分明,而是因为常年用粉笔和记号笔,指尖带着薄茧,手背也开始出现淡淡的岁月痕迹。
最后的记忆碎片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是2025年8月8日,一个炎热的夏夜。
我像往常一样,洗漱完毕,然后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窗外的蝉鸣很响,空调的冷风轻轻吹着。
我有些疲惫,很快就沉入了睡眠。
这就是我来到这里之前的全部记忆。
睡着了……然后,就出现在了这个模糊的高中校园里。
“梦境与现实的夹缝……”我无声地重复着广播里的话,心脏狂跳不止。
难道说……我没有醒来?
我被困在了自己的梦境里?
还是说,这里是一个比单纯的梦境更复杂、更危险的地方?
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
如果这里是梦,为什么我的思维如此清晰?
为什么恐惧的感觉如此真实?
为什么那广播里的死亡宣告会带来如此沉重的压迫感?
我的目光猛地落在了自己身上。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
身上穿着的,是一套整洁的、款式有些陌生的校服,紫色和白色相间,带着一种青春特有的朝气。
这绝对不是我那个40岁衣柜里会有的衣服。
我又抬起自己的双手,摊开在眼前。
那是一双年轻的手。
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没有一丝皱纹,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充满了活力。
手腕纤细,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这……这不是我的手。
或者说,这不是我现实中那双40岁的手。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触感光滑而紧致。
我又撩起一缕头发,发丝乌黑柔亮,充满了韧性。
看来,在这个“夹缝空间”里,我的年龄被设定成了17、8岁的样子。
这个认知没有带来丝毫喜悦,反而加深了我的恐惧。
它印证了这里的非比寻常,印证了我此刻的处境是多么的荒诞与诡异。
我是一个拥有40岁灵魂的17岁“高中生”,被困在一个宣告着死亡游戏开始的、由梦境与现实交织而成的牢笼里。
周围的同学们依旧保持着那种僵硬的姿态,他们模糊的面容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诡异。
他们也是和我一样,从现实世界被拉进来的吗?
他们的身体里,是否也住着一个与这年轻外表不符的灵魂?
我不敢想,也不敢问。
在这个冰冷的规则之下,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为了那西个“存活”名额而竞争的对手。
不,是敌人。
而我身边的“同学们”,他们的面容,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清晰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我立刻开始仔细地、甚至带着一丝警惕地观察他们。
离我最近的那个男生,有一张瘦削的脸,单眼皮,眼神里带着一丝桀骜不驯。
他正紧紧地抿着嘴,下颚线绷得很紧,显然也被刚才的广播内容震慑住了。
他旁边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长相清秀,但此刻她的双眼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恐惧与迷茫。
再往远处看,靠窗那个转笔的少年,有一头微卷的栗色头发,五官很立体,此刻他的手停在半空,脸上交织着难以置信和一丝隐隐的兴奋。
前排的一个胖胖的男生,正用手神经质地擦着额头上的汗,嘴唇无声地开合着,似乎在念叨着什么。
还有斜后方,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女孩,正用手推了推眼镜,镜片下的目光锐利而冷静,似乎在飞快地分析着现状。
每一个人,都有了具体的、独一无二的面容。
他们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微表情,显露出他们在此刻极端情境下的真实反应。
我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脸。
我的心也随之一点点沉了下去。
没有一个,是我认识的人。
一个长久以来被我奉为圭臬的说法,在脑海中浮现并开始动摇:据说,人无法在梦中凭空创造出一张从未见过的脸。
梦境里出现的所有人,哪怕你觉得陌生,也一定是在现实中的某个瞬间,被你的潜意识捕捉并记录下来的。
他们或许是你孩童时期仅有一面之缘的邻居,或许是地铁里拥挤人潮中的一张面孔,是你视网膜上停留过不足百分之一秒的影像。
可是,眼前这二三十张清晰、具体的脸,每一张都如此陌生,如此确信自己从未见过。
这种强烈的“陌生感”本身,就与那个理论产生了尖锐的冲突。
这里,这个所谓的“梦境与现实的夹缝”,遵循着与普通梦境完全不同的法则。
这里的“人”,并不是我潜意识的投射。
他们是独立的,是和我一样,从各自的现实中被拖拽至此的、真实的灵魂。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看着这些神情各异、充满惊恐与审视的陌生面孔,我不再感到单纯的困惑。
我开始明白,我和他们被放在了一个天平上,而天平的另一端,是那仅有的西个幸存名额。
就在我被“陌生面孔”这个理论悖论和背后更深层的恐惧攫住心神时,一个轻柔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你好,同学……”我转过头,声音的来源是我左手边隔着一个过道的座位。
那里坐着一个女生,她有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像上好的丝绸一样披在肩上,刘海齐整地搭在额前。
她的脸庞很干净,是那种典型的邻家女孩式的清纯面相,皮肤白皙,眼睛很大,像小鹿一样,透着一种纯净而略带怯意的光。
此刻,她正看着我,那双澄澈的眼睛里带着些许不安和试探。
她似乎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开口,说完那句话后,耳根微微泛红,视线也有些闪躲。
看到这张年轻又略显害羞的脸,我心中的警惕稍稍松懈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沉默,于是又小声地、带着一点点讨好的意味,补充了一句自我介绍:“我叫美美。”
说完,她还对我露出了一个腼腆的微笑,嘴角边漾开两个浅浅的梨涡。
美美?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大脑瞬间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只剩下这两个字在我脑海里盘旋。
这……根本不像一个正式的名字。
它更像是一个亲昵的小名,是父母或者极其亲密的人才会使用的爱称。
哪会有一个十七八岁、心智应该己经相当成熟的高中女生,在这样一个充满未知与危险、与陌生人初次见面的场合,用如此幼稚化的小名来介绍自己?
这就像一个成年人在正式的商务会议上,开口说“你们好,我叫宝宝”一样,充满了强烈的违和感。
刚刚才褪去的荒诞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我淹没,而且这一次来得更加汹涌。
这个空间,这个所谓的“夹缝”,它的诡异之处并不仅仅在于死亡游戏和模糊的规则,更在于它内部这些看似真实的细节,处处都透露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扭曲的逻辑。
她的眼睛里,除了初来乍到的惊惶和试图与人结盟的试探性友善之外,干净得如同一汪清泉,见不到一丝杂质。
她的笑容腼腆而真诚,梨涡浅浅,带着这个年纪特有的青涩。
她不安的小动作,也完全符合一个内向女孩在陌生环境下面对一个沉默“同学”时,应有的正常反应。
或许……是我想多了?
可能她真的就叫这个名字,或者说,在这个被强行设定的空间里,她的“角色卡”上就写着这个名字。
过于纠结这一点,反而可能让自己陷入不必要的猜忌和偏执中。
毕竟,在这十天的死亡游戏里,孤独是致命的。
在情况完全明朗之前,建立一个最基本的、哪怕是虚假的沟通渠道,也比西面树敌要好。
想到这里,我内心的戒备像高墙一样缓缓降下了一部分,但最核心的警惕依然牢固。
我放松了自己紧绷的面部肌肉,朝她点了点头,用一种尽量平和、听上去符合一个高中男生身份的语气,开了口。
“你好,美美。”
我说出这个名字时,舌尖还是感觉到一丝微弱的怪异,但我很好地掩饰了过去。
“我叫田晨。”
我报出了这个空间赋予我的,也是我现实中本来的名字。
这个名字从我口中说出,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和陌生感交织在一起。
对我40岁的灵魂来说,它是我的;但对我此刻17岁的外表来说,它又像是一个代号。
听到我的回应,美美有些惊讶了一下,随后明显松了一口气。
她那双像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感激和欣喜,仿佛在无边的黑暗中抓住了一根细微的稻草。
她对我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想再说些什么,但教室里那种凝重的气氛让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们的对话很简短,像是在冰封的湖面上小心翼翼地凿开了一个小小的孔洞。
然而,这个孔洞的建立,也意味着我和这个充满违和感的世界,产生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互动。
我的视线越过她,扫向教室里的其他人。
一些人也开始像我们一样,小声地和邻座交换着名字和信息,试探性的联盟似乎在各个角落悄然萌芽。
而另一些人,则依旧孤僻地坐着,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全场,像一头头准备狩猎的独狼。
我知道,这短暂的平静很快就会被打破。
当时钟走到某一个节点,那个冰冷的广播声将会再次响起,宣告第一天“消失”名单的到来。
而我们所有人,包括我和身边的美美,都将被迫卷入这场为了生存而展开的残酷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