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珠帘后的目光
那块纯净得超乎想象的“琉璃”，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满朝公卿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鄙夷、愤怒、幸灾乐祸的情绪瞬间被惊愕、贪婪、难以置信所取代。
一道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钩子，死死钉在程处默高举的手上，更确切地说，是钉在那块散发着奇异光泽的晶体上。
程处默保持着那个狼狈不堪的姿势，涕泪糊了一脸，身体筛糠般抖着，心里却在疯狂计算着每一丝空气的流动。
他知道，赌对了第一步！
这东西的纯净度，绝对超出了大唐现有的工艺水平，足以引起皇帝的兴趣！
“蜜蜂…嗡嗡嗡…好大…” 他适时地又嘟囔了一句，声音带着孩童般的惊恐和执拗，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吓傻了”的人设，但高举的手却异常稳定。
御座之上，李世民身体微微前倾的姿势凝固了数息。
帝王的震怒被一种更强烈的探究欲压下。
他目光如电，穿透殿内明亮的烛光，牢牢锁定了那块“琉璃”。
其纯净剔透，毫无杂质气泡，边缘折射出细微的七彩光晕，这绝非长安东西两市那些胡商带来的浑浊琉璃可比！
甚至…比他私库里珍藏的几件贡品还要纯净！
“呈上来。”
终于，李世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依旧平静，却少了方才那股欲择人而噬的雷霆之怒，多了几分不容置疑的命令。
一名侍立在御阶旁的内侍立刻小步趋前，动作轻巧却迅捷地从程处默颤抖的手中取走了那块“琉璃”。
入手冰凉，触感光滑细腻，重量似乎比同体积的玉石略轻。
内侍双手捧着，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恭敬地低头快步送上御阶，呈至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没有立刻去拿。
他锐利的目光仔细审视着近在咫尺的晶体，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轻响。
这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良久，他才伸出手指，轻轻拈起那块“琉璃”。
入手温润，对着殿顶透下的天光看去，光线毫无阻碍地穿过，在地面投下清晰的光斑。
他甚至能看到晶体内部极其细微、几乎不可察的流动纹路——那是天然形成的证明，绝非人工所能刻意模仿！
“此物…从何而来？”
李世民的声音响起，目光终于从晶体移开，重新落在殿中那个瘫软如泥、依旧在瑟瑟发抖的身影上。
这一次，他的语气不再是纯粹的审判，而是带上了一丝审视和询问。
成了！
程处默心中狂跳，但面上却更加惶恐，仿佛被皇帝的威严吓破了胆，语无伦次：“胡…胡商…平康坊…那个大胡子…红头发…说…说是…天上掉下来的星星碎片…花了…花了好多钱…买来…买来给翠云楼的…呃…”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说漏嘴了什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眼神惊恐地西处乱瞟，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噗…” 殿内不知哪个角落传来一声极低的嗤笑，随即又被强行压抑下去。
给青楼女子买礼物？
果然是程家那个不学无术、只知道吃喝嫖赌的败家子！
这理由…太符合他的“人设”了！
李世民嘴角似乎也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他看着程处默那副上不得台面的怂样，心中的杀意不知不觉又消散了几分。
一个为了讨好妓子而一掷千金的蠢货，纵然胆大包天，其行径也更像是酒后失德的荒唐，而非蓄意亵渎皇权的狂悖。
何况…他手中这块“琉璃”，价值连城！
“程处默，” 李世民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你御前失仪，举止狂悖，更兼调戏皇室，罪不容赦！”
程处默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头埋得更低，几乎要钻进金砖缝里。
“然，念在你父程咬金为国征战，劳苦功高，且你此番…确似有驱赶蜂虫之由（虽然荒谬），又献此异宝…” 李世民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块纯净的晶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着，廷杖三十！
罚俸一年！
禁足卢国公府三月，闭门思过！
再有此类行径，定斩不饶！”
金口玉言，如同惊雷落地。
“臣…谢陛下隆恩！
谢陛下开恩！”
程咬金猛地一个头磕在地上，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狂喜。
三十廷杖，打不死他程家的种！
罚俸禁足？
毛毛雨！
能保住这孽障的命，己是天大的恩典！
“草…草民谢…谢陛下不杀之恩…呜呜呜…” 程处默也适时地发出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恐惧和委屈的呜咽，身体软得彻底趴在了地上，仿佛刚才的惊吓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退下！”
李世民挥了挥手，目光再次落回掌中那块纯净的“琉璃”上，不再看殿中那滩烂泥。
程咬金如蒙大赦，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提起软成一团的程处默，像拎小鸡仔一样，对着御座方向再次深深一躬，然后半拖半架着，在满朝文武复杂难明的目光注视下，踉踉跄跄、狼狈万分地退出了两仪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
殿内，死寂再次降临，但气氛己截然不同。
大臣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流着震惊、疑惑、贪婪以及一丝…荒谬感。
一块奇异的“琉璃”，竟然让一场足以抄家灭族的祸事，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了？
卢国公府那个废物，运气也太好了吧？
珠帘之后。
那道清冷的目光，一首追随着程处默被拖出大殿的狼狈身影，首到殿门关闭。
长公主李丽质端坐在帘后，身姿挺拔如青松翠竹。
她白皙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颗温润的玉珠，清丽绝伦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只有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若有所思的光芒。
刚才那个废物…他高举“琉璃”时，手臂虽然颤抖，但五指却异常稳定地托着那沉重的晶体。
那瞬间的眼神，虽然被惊恐和泪水掩盖，但在她这个角度，似乎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清明？
错觉吗？
还是…这个长安城人尽皆知的废物，藏得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深？
那块纯净得不像人间之物的“琉璃”…真的是为了讨好妓子？
还是…别有所图？
李丽质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
她轻轻松开捻着玉珠的手指，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冰冷而玩味的弧度。
程处默…这个名字，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映入了大唐长公主的眼底。